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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大川,今年已经68岁。

人这一生,很难有时间真正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年少轻狂,大部分时光用在体验,用在经历,难有时间和心境坐下来握笔。

年长,则为家庭生计奔波。我想这不是当代社会才有的压力,代代皆然。

都说老年是不具备创造力、和时代逐渐脱节的人生阶段。可我发现,这个阶段的自己,不但有心境体味云卷云舒花落花开,也对自己一生的经历、他人的困苦忧愁与欢乐、田园家国的气质和无法抗拒的大时代悲欢有了更多的认知。

于是,在我年老归田之后,妻操持厨事,我开始追寻那一直陪伴我的文学理想。

作为真正的理想主义者,不在乎追寻它的年龄,而在乎你是否跨出了那一步。

欢迎来到我的小说连载,这是一个68岁老人提笔记录的文丨革丨真实监狱生活,书写了一段共和国的隐秘历史。

1)

1964年底,我不幸入狱,关进了县看守所一号牢房。

我是下午入监的,夹着一床薄被,提溜着裤子(裤带被没收,扣子被剪掉),带着一脸倦容走进了班房。

按照监内不成文的规定,每一个新入监的囚徒必须睡在马桶边。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到10平方米的牢房竟关押了21个人,房内挤得没有一点空隙,最后一名必然要挤到马桶边上,而且是紧贴马桶。

就这样也没办法睡,按照一个人的肩宽40公分左右计算,10平方米的房间绝对睡不了21个人。怎么办,日夜坐着、站着?那怎么吃得消。既然进来了,就不是一两天能出去的,有的人一坐就是几年、甚至十几年,最短的也要半年。

困境往往能逼出人的智慧,大家想出两个办法:夏天日夜轮流换班睡,挤在一起,热得谁也无法入眠;冬天冷,打楔子睡。

何谓打楔子?比如说甲头朝北,丙头也朝北,乙头却朝南,两只脚搭在一起,形成一条线,插入甲与丙之间,这就叫打楔子。当然每个人的身子要侧过来,平放着也是不能睡的。最麻烦的是晚上起来解手,完了以后,回去再也找不到位置,因为那窄窄的一点空隙霎时间就被其它肉体填满了,必须用很大的劲,才能慢慢地挤得一线之地。等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争回领地,没一下又要起来。为什么?闹肚子。完了之后,寝地再次被侵占。怎么办?再挤!

挤就挤呗,最要命的是这个马桶边。真臭啊,那样一股膻气,臭得你心肝胆肺都要吐出来,熏得脑子疼。时间长了稍好一点,久入鲍鱼之肆不闻其臭,但有些时候还是受不了。有的人肠胃出毛病了,经常上马桶。当你刚刚要入眠,他在你头顶上大小便,当啷当啷的响声,或者哗啦哗啦的倾泻,大小便上下翻腾,一阵阵恶臭,简直让你臭不欲生。

污垢之处谁去呢?谁也不愿意在那里当皇帝。自然而然地监内就形成一个惯例:让新入监的在那里享受温馨,以示关怀,直到又来了一个,你才能得到"离休"的权力。当然也有例外的,亡命之徒,杀人犯。

我是个普通百姓,不能例外。

一个秃子恶声恶气地说:"去去去,睡到马桶边上去。"

"马桶边?"初次入监,不懂监房内规矩,我迟疑着。

"还愣着干什么,欠揍是不是?"秃子叫嚷着。

许多眼光像鬼火似的在我脸上舔来舔去,那些皮包骨的囚犯,一个个像骷髅,眼睛里闪着磷光。

我不寒而栗,可还是没有放下手中的被卷。

秃子跳了起来,举起无肉的拳头,正准备对我动粗,一个留有大胡子的中年人慢条斯理地说:"不得无礼。把吴天的被子搬到马桶边上去,让他睡在吴天的位置。"

"王老大,你说什么?"秃子的拳头停在空中,歪着头问。

"耳聋了吗?要不要剁了?"

"别别别,我搬就是。不过吴天回来了,别说是我搬的。"

"孬种!"大胡子不屑地骂了一声。

监内其它犯人互相递眼色,缄默无言。

一下子免除了我的"马桶之灾",在同监的难兄难弟看来,这可是了不得的恩典,我自然也是感激涕零。然而我到底有没有这个福气,并没有板上钉钉子,那个叫吴天的回来能善罢甘休吗?秃子最后一句话明摆着事情不好处理,万一闹起来怎么办?

我不时用眼睛窥探大胡子的脸色和眼神,想从那里找到明确的答案。

大胡子不说话,闭着眼,靠着墙打盹。

我也不敢说话,坐在那里发呆。

放风了,我仍然坐着。

"出来,去晒晒太阳。"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子提溜着一大串钥匙,平和地对我说。后来我才知道他是监内的管教干事,姓吕。

我走出监房,面对强烈的阳光,眼前发瞢,竟有些不适应了。

几个号的犯人都在水泥地上散步,有些人聚在一起交头接耳,马上遭到狱警的干涉。这一伙散了,另一伙又在叽叽咕咕。狱警悄悄走过去,劈头就是一鞭,打得那些犯人抱头鼠窜。

咚,咚,咚--

不远处传来了沉闷的撞击声。

我一搭眼,见一个穿着中山装制服干部模样的年轻人在舂米。政府干部怎么跑到看守所里来舂米?再一看,他脚下戴着铁镣。

这是江南一种特有的舂米方式:用柱子架起一根木杠,杠的一端装着一块圆形的石头,石头底下是个石臼,臼里盛着稻谷,用脚连续踏另一端,随着踩踏,圆形石头不断起落,去掉石臼中稻谷的皮。

戴着铁镣舂米,这可是个苦差使,他干得满头大汗。

不远处有两个狱警在磕瓜子、聊天,眼睛却在监视着他的行动。

我瞥了一眼,发现石臼中装的不是稻谷,却是石子。

为什么要舂石子?石子有什么舂头?我疑惑不解。

吃晚饭的时候,舂石子的人走进了我们的监室,一身臭汗味。他,大概就是那个叫吴天的人吧?我一下子紧张了起来。看看大胡子,大胡子靠着墙,若无其事。

果不出所料,他看见自己的被子摆在马桶边上,大声嚷道:"哪个浑蛋把我被子移了?嗯?"

"你!小杂种,是不是你?"他指着我的鼻子,"给老子挪回来,否则——"

"别冤枉人,是我搬了你的被子。"大胡子不紧不慢地说。

"明明是他占了我的位置,与你何干?"

"我嫌你脚臭,是我叫他睡在这里的。你是领导干部,把方便让给老百姓嘛。"

"屁话!在这里没有什么干部老百姓,大家一个样,犯人。犯人,你懂不懂?"

"我不懂。"

"你不懂,放什么屁!"吴天回过头对我吼叫,"滚开,快滚!"

"你敢动他一个手指头,今天我就叫你好看!"大胡子揎拳捋袖,口气很凶。

"王老大,你讲不讲理?监内历来有个规矩,后来的睡马桶边,他新来,自然要睡在马桶边,为什么不睡?这不是欺侮人吗?"

"我就是要欺侮你。怎么,不服吗?"

"地主坯子,你想反攻倒算吗?下辈子吧!"

"我今天就是要倒算倒算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狗官。"说着一巴掌,正中对方鼻梁,鼻血飞溅。

"我操你祖宗,老子跟你拼了!"狗官一头撞向大胡子。

大胡子一闪,在对方的屁股上重重地拍了一下,狗官的头撞向了南墙。

"嘣"的一声响,狗官跌倒在地,大胡子顺势骑在狗官身上,举起碗大的拳头准备教训他。

"救命啊,救命啊……"狗官杀猪似的吼叫。

监外顿时响起了一片脚步声,哐当一下,吕干事和几个狱警打开了监门。一看狗官满脸是血,问明情况,狱警立即将大胡子铐了起来。

吕干事临走警告说:"谁再闹,我就断了他的口粮。"

监狱里,断粮是最可怕的惩罚。

打、铐、镣,只是外表的皮肉之苦;饿肚子,干耗,从内到外的煎熬,久而久之,整个精神都会被拖垮。

吕干事的话有很大的震慑力,监内无一人敢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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