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张一凡又想，遗憾终归是遗憾，那应该是将来的事，眼前这种巨变，必然会让魏子豪受到摧残，那么此时自己最该做的，是让淑文明白“从灵魂深处闹革命”的必要性，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使她减轻一些痛苦，也才能使她对魏子豪有所帮助。于是，他起身出门，向苏淑文家走去。

14

李霜菊到麒山镇时，已经是上午11点了，镇政府的院里院外，批斗大会正进入高潮。因笔力所限，我恐怕无法将那场面描述到位，所以在阅读过程中，您尽管去发挥想象就是了。不过，即便您的想象如天马行空，可能也无法超越那种狂热和冷酷并存的实况，因为那实况中的很多细节，是非人类思维的产物。

李霜菊远远地看到，主席台上并排站着老庙祝、文千顷、苏锡匠和魏子豪，魏子豪的嘴角正淌着鲜血。他们的脖子上都挂着大大的牌子，牌子上是他们各自黑乎乎的名字，被打着血淋淋的红叉。在他们的身后，几个红卫兵摁着他们的脖子，同时喊着“打倒”、“认罪”的口号。在红卫兵的身后，还有两排挂着牌子的人，想必也是“牛鬼蛇神”，在等着下一轮的批斗。只是，搜来寻去，却不见张云昭。

看到这种悲惨的场面，李霜菊的心先是一阵疼痛，然后惊诧万分，不禁惶恐起来，连忙分开人群往前面挤。好不容易靠近了主席台，这才发现，老庙祝的身侧有一张矮矮的椅子，上面竖着块牌子，牌子上赫然是“反动刀客、黑帮头子、富农、历史反革命——张云昭”几行大字，因为名字上的红叉画得有些狠，不仔细辨认，远远的只能看清一个“召”字。

张伯伯哪去了？！李霜菊的心更加悬起来，顾不得多看老庙祝等人，便向周围的人打听：“哎，那个椅子是咋回事，咋光有牌子没有人呢？”

有个妇女看了她一眼，面脸不屑地说：“你连张云昭都不知道啊？他罪行大，刚刚给押到县里去了……”说到这，“噌”地向空中举起拳头，忙不迭地响应主席台上的口号，“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毛主席万岁——，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万岁——”

李霜菊虽然向来具有革命精神，但还是被妇女的这种举动震撼了，她晃了晃头，忙挤出人群。

可是，挤出人群干吗呢？李霜菊有些发愣，她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这时候，有人在背后轻轻叫她的名字，她吓得一回头，发现是初中时的一位非常要好的同学。那同学把她拉在一个角落处，紧张地问：“你不要命了，咋到这来了？”

乍见好友，李霜菊非常高兴，但瞬间便归于冷静，严肃地说：“为了毛主席，为了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那同学皱了下眉，把她拉到了一个更为僻静的地方。

其实，对于没有了张云昭的批斗会，红卫兵等革命干将们也不太开心，他们觉得县里太霸道了，竟把这块最大的肥肉从他们嘴边抢走。但他们敢怒而不敢言，只能把气撒在卫营其余的几个人身上。

只是，他们这气也不是那么好撒的，需要审时度势之后才能抓住重点。首先，对于老庙祝他们就头疼，因为他们知道卫营有毒蛇，那毒蛇善于报复人，而那毒蛇在野林的下面，而野林又与尊神庙是一体的。所以，本着“活命要紧”的原则，革老庙祝这人的命，还是要慎重的。由此可见，他们的“革命精神”并不彻底。其次，苏锡匠是个手艺人，只是过去给卫营的“乡会”做过些活而已，批起来没多大意思。所以，他们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了地主文千顷和“反动派的黑崽子”魏子豪身上，尤其是魏子豪，据说这个家伙平时不仅不为自己的出身而自卑，反倒当自己是无产阶级，酸中带硬、得瑟得找不着北，那么今天就让他知道知道无产阶级的庙门是冲什么方向开的。

于是，招呼卫营的唾沫、鞭子和棒子，就都加在了魏子豪的身上。开始时，魏子豪圆睁二目，后来则闭上双眼，紧抿着嘴唇，尽量不让自己痛呼出来；再后来，红卫兵问他什么，他已经频频点头。不过，李霜菊看得清楚，魏子豪虽然点头，但他偶然睁开的眼中，有刀一样的光。

这时候，李霜菊已经从同学那里得知，张云昭是被一台军用吉普带走的，而且那同学当时正在路边，亲眼看见车上一位首长模样的人，给张云昭点烟。李霜菊的心这才踏实，她知道，张伯伯的朋友遍布影州地区乃至热河省，有很多都做着高官，看来这是他的朋友，以批斗为名把他拉到县里进行比较温和的改造。于是，她才把目光再次投向主席台，结果正看到魏子豪挨打，以及他那冷森森的目光。

李霜菊心里一痛、一惊、一忧，已然忘却了过去与魏子豪的所有矛盾，她在人群外反复踱步，边踱步边暗骂魏子豪觉悟差、思想水平低。这样良久，她猛地对地上吐了口痰，低声自语：“妈的，我思想纯洁、以理服人，谁能把我咋样？！”说完，飞快地朝主席台走去，待走近台子侧面的阶梯，她没做停留，两步便跨了上去。

15

几个红卫兵，打魏子豪正打得起劲，忽然感到台上多了一个人，于是停下手看。一看之下，几个小子不禁眼睛放光，因为眼前这姑娘太漂亮了。

然而漂亮归漂亮，细细打量之后，他们发现这姑娘是个冷美人，齐耳短发乌黑发亮，杏核眼上竟是两道剑眉，眉眼之间仿佛有一股杀气，令人不敢多看。而且，她的穿着打扮也很不一般，上身是草绿色的军装，腰系武装带，下身是深蓝色的裤子，脚上穿一双军用胶鞋。站在那里，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

“哎，你干嘛地？！”一个年纪稍大的红卫兵大声问道。

李霜菊平复了下情绪，清了清嗓子，挥起右臂：“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只是，台下没人响应。

“你到底是干嘛地！”那红卫兵又问，听口气已经有些焦躁。

“参加批判大会，批判‘黑五类’！”李霜菊正气凛然地回答，心却在“突突”地狂跳。

对方听了一阵高兴：“哦，你是哪的人？”

“卫营的！”

“卫营的！那……现在批判的这几个人你都认识？你要揭露他们的罪行？”

李霜菊顿了一下，点头说：“当然认识!当然要揭露！”

“好！好啊！说一说，说一说，他们都有什么罪行！来，大家欢迎这位女同志发言！”现场响起一片雷鸣般的掌声。

李霜菊点点头，做了个深呼吸，让狂跳的心尽量平稳，心想：“妈的，走一步看一步吧！”然后走到老庙祝等人面前，指着他们逐一介绍：

“他，是老庙祝，是封建残余，在万恶的旧社会，传播迷信，替人算卦，毒害贫下中农！”

“打倒封建残余——，扫除迷信毒瘤——，伟大的无产阶级共和国万岁——，毛主席万岁——”台上红卫兵带领着人群喊道。

待人们喊完，李霜菊一指文千顷，说：“他，是文千顷，是可恶的地主，在万恶的旧社会，剥削无产阶级，压榨人民的血汗！”

“打倒封建地主——，消灭剥削阶级——，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毛主席万岁——”与刚才类似，人群又是一阵呐喊。

“他，是苏锡匠，在万恶的旧社会，做过资产阶级的走狗，做过黑帮势力的帮凶！”

这次，没等人群呐喊，台下有个声音先喊了起来：“别听她的！她是张云昭养大的！”

台上台下，顿时哗然，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李霜菊。

“谁这么缺德！”李霜菊心头一颤，暗暗地骂了一声，随即向台下看，然而黑压压的人群中，根本找不见那个喊话的人。

几个红卫兵的脸色立刻严峻起来，问：“你是张云昭养大的？你叫什么名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