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东家带头仰脖喝了个底朝天，看了看身边的两人，指着王儒对宋连生说：“当初你带着他学了点基本功，这两年我一直带着他在厂里跟着忙活，背后没少指点他，玩意儿学了一点，都是面上的活，真打实砍比你差远了。以后你接着带他，跟你干些日子；然后我打算送他留洋见见世面，将来我不行了，叫他接这个厂子。”
宋连生说：“这……有您老指点还用得着我？我的玩意儿都是……”
“错了！”老东家打断他的话，“咱们过得苦日子，他经过吗？那个时侯福全兴的牌子刚挂出来，正好赶上光绪爷搞洋务，面上的事有我爹支应，我带着你，领着十几个人给人家粗粮细作。那时候咱们有什么？不就是一座小碳炉，几把大锤，几把锉，一个皮带床子嘛。咱们拼的是技术，宁可不吃不喝，也把活做的漂漂亮亮的，福全兴的牌子是这样打出来的！”
老东家越说越激动，宋连生一句话也不敢说，抬眼看了看王儒，心里说：瞧他细皮嫩肉得样儿，跟着抡大锤、摇车床子，受得了吗？可他不得不承认老东家说的有道理，心里有些犹豫。
“瞧他干什么？过去我怎么管教你，你怎么管教他，不听话就给我揍！别行唬。还有，你要抓紧，等他走了你也走，离开厂子……”
宋连生听了这句话吓得心惊肉跳，手里的筷子掉到地上，说话不成句了：“我……我走？师……师傅，您……您不要我了？您把我赶……赶哪儿去？”
看到宋连生害怕的样子，老东家呵呵一笑。可宋连生感觉老东家的笑更可怕，这那是笑？分明是哭，比哭还难看。
“连生，我舍不得你走？可你必须走，我有大事交给你去做。唉——！国家不稳，时局难测呀！”
老东家长叹一声，把在厂里看的那张报纸拿出来，“这是今儿的报纸，你们看看小日本三天就把东北三省占了！照这样下去说不定哪天华北也丢了，跟着……唉——！”
老东家又是一声长叹，“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想，这事要抓紧……”老东家压低了声音，进一步凑近两人，轻声吩咐起来……
长生巷九
按照老东家的吩咐，宋连生到了西南角的长生巷，开了这家铁匠铺。没过多久老东家的家眷也搬了过来，厂子里的主要机器设备藏到了西马路的一家汽车零件行里。当然这一切都是悄悄进行的。
宋连生不显山不显水，提前打前站，看好了地形选好了房舍，和老东家前后呼应，事情办得很圆满。
可惜，可惜啊！老东家办完了这些事就病倒了。好不容易熬到少东家王儒学成归来，他把宋连生、王儒叫到跟前又作了一番嘱咐：“福全兴交给你们俩了，连生看好了咱们的那些东西。那些东西绝对不能给小日本用，更不能叫小日本白抢了去。什么时候把小日本赶跑了，什么时候迁回来！做的到吗？”
看着宋连生含着眼泪，连连点头的样子，老东家又说：“王儒看好了厂子，没有大事不要惊动你师兄，出了大事两人一块商量，人在福全兴在！福全兴有个好歹，我在阎王殿也饶不了你们！”
老东家嘱咐完这些话，没过两天，灯油耗干一命呜呼！
老东家死的时候，留下话不叫宋连生去守灵吊唁。他说：既然宋连生离开了厂子就不能露面，只要一露面福全兴藏机器设备的事就露馅了。
宋连生听老东家的话，既没守灵也没吊唁，晚上关了铁匠铺子对着老东家的遗像喝着酒，哭了三天。他发誓，一定看好藏在西马路的机器设备，一定照顾好住在巷子东头师娘！
事情就这样安安稳稳过了几年，现在真出事了。如老东家所料，是小日本找的事！
出事的那天少东家王儒来到铁匠铺。那天正是罗锅结婚的头一天，狗剩忙活着到处送帖子，没见到王儒。
那天，少东家王儒踅进老城厢西南角的长生巷，在“叮叮当当”锤打声的铁匠铺门口停住了脚。里面宋连生带着两个徒弟干得正欢。宋连生看见了他，愣怔一下停下手，问了声：“来……来啦？”
“来啦。”王儒应道。
俩人都没再说话。王儒提了个板凳坐在一旁，宋连生招呼两个徒弟收摊，然后擦擦手，端着旱烟笸箩坐到王儒的对面。
“您还好这一口？”王儒问。
“改不了了，这玩意儿抽着有劲儿，一口是一口。”宋连生边卷喇叭筒，边问：“有事？”
“有事，还是难事。”
“不难，你也不来。”宋连生想起老东家临终嘱咐他们的话，心里一沉。
王儒点点头。想想也是，自老东家去世后他只来过一次。他忙，宋连生也没闲着，有点事都是叫人传个信。不见面是不见面，见了面就面临着大事、难事。
宋连生扫了他一眼，使劲吧嗒了两口烟，然后吐出浓浓的烟雾，“跟我走吧。”
他们出了巷子，进了西南角的一家小酒馆，里边正清净。他们拣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老板娘立时端来了一壶酒和两个炒菜。像人们传说的一样，宋连生是这里的常客，与老板娘极熟。
“说吧，遇到了嘛难事？”宋连生呷了一口酒，问。
王儒没有立刻回答，“过得还好吧？”
“跟从前一样，小日子还算滋润。”宋连生又呷了一口酒。
酒一小口一小口抿着，俩人的话越说越简短，声音也越来越小。西南角的路灯亮起了昏暗的光，德利香点心铺、喜来顺鲜货铺、四海居饭馆、杨巴饺子馆门前有人出出进进。他们吃饭的小酒馆，也开始进人了。天津卫人好吃，口袋里有两钱，就拣好吃的撮一顿。
宋连生越听心越悬起来。王儒说……
长生巷十
一大早，王儒被叫到了旭街附近的日本驻军司令部，几个日本军官站在办公桌后，指着桌上的一张图纸，向他说着什么。那张图纸上画的是枪栓！
他始终听着没说话。
“老同学，你的听明白了？”站在正中央的日本军官藤本说。
王儒仍没说话，一副沉思的模样。
“太君问你话了，听见没有？”一个胖胖的翻译官皱着眉问。
王儒没理翻译官，直接对藤本说：“老同学，这个活我恐怕干不了。你要求的工艺技术水平太高，依我厂的能力……”
“不不不，”藤本连说了三个不，打断王儒的话，“你的工厂我们知道的很清楚，你和我又在英国同窗四年，做这个的没问题。”
“太君说，你做这个是‘小菜儿’一碟。”
王儒又摇摇头，“你还是不了解我的厂。已经好几年了，我们接不到什么活，生存都很困难，设备变卖了不少；现在我的大师兄又走了，他是技术尖子，没他在，这个活我真不敢接。”
“嘎嘎嘎……”藤本发出几声怪笑，逼视王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