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消失的孩子,是去找高四儿了。他抓了虚土,擦进头发里,那时侯经常用虚土和草木灰止血。他找
了许久,他看到了兰建军他们,他看到了别的成群结队的孩子,就没看见高四儿。兰建军他们今天神情
好像不对,一个个面容严肃,而且人越来越多,别的帮派的也来了。他避开了他们,漫无目的,不知不
觉中,他上了河堤。清凉的河水哗哗的流淌着,河岸是连绵的树木。
他看到了高四儿,坐在河堤上,凝神眺望着远方。
他无声的来到了高四儿面前。
高四儿其实早就看到他了,但依旧坐着。
他走到高四儿背后,两只手试探着放到高四儿肩膀上。高四儿蹭的站起来,一把推开了他。高四儿两眼
血红,大声说,拼命吧咱俩!
他异常孤独的看着高四儿,他说我知道你们不会原谅我了,我又做了错事,我没人玩,我难受。
高四儿看着他,不再说话。
四儿,今天这事,你能不能不告诉别人?
高四儿还是不说话。
我求你了,四儿。
那好吧,高四儿说完,飞快的又跑了。
高四儿回去了才知道,兰建军在组织打架。兰建军在外面认识的一个小兄弟,在某小学上六年级。这个
小兄弟在学校跟人打了几场架后,形成了拉锯战,于是就决定来一场大的,彻底让对方服气。
高四儿雄赳赳气昂昂的要加入队伍,有人说你小几吧孩就别去了,带点你们这样小几吧孩,跟带点伤兵
一样。高四儿就拽着兰建军的胳膊一直摇,兰建军说好吧,妈勒比十米跳台都敢跳!
高四儿这次打架,了解了砖头还能那样用。放进空书包里,攥起来可砸,提着书包带可甩。凭空增加了
那么长距离,真是个好武器。但也有缺陷,甩不好那书包飞回来,容易误伤自己。后来高四儿又知道了
,空书包里放菜刀,打对方个冷不防。菜刀放在书包里,攥着照样砍,照样血水飞。不明就里的人,还
以为你没使用凶器。以后的一段岁月里,高四儿再打架,对方如果背着书包,他就特别留意那书包的形
状,空扁扁沉甸甸的是刀,一样空扁沉甸但下方有形状的是砖。心里有数,吃亏就来的少一些了。
那天傍晚,兰建军他们二三十个孩子,在落日的余辉里,徒步朝开关厂走去。
开关厂后面有大片的废墟,可以说是人迹罕至,天擦黑的时候,孩子们在那里摆开了战场。
高四儿跟在兰建军他们大队人马的屁股后面,不知怎么的,他就想起了去扫墓,跟在学生后面。高四儿
童年的日子,持续了许久都是跟在别人后面,等他走到前面,已是少年。少年的时候他知道了前面只是
相对的,路途上,前面永远都有人。
路过那家机关的大操场,已经有人搬着凳子在那里站位置了。高四儿知道晚上又要演电影了,那时侯总
有先来站位置的人,提前站位置,视角开阔。高四儿问一个似曾相识的小孩,今天晚上演啥?小孩说,
《半夜鸡叫》。高四儿说,我喜欢看《列宁在十月》,再演我还来。
兰建军他们一帮子人松松散散的拉了好长距离。
就高四儿一个小几吧孩,其他都是九岁十来岁,所以高四儿一直走在最后。
出发前,高四儿看见兰建军几个往鞋里面放螺丝刀。那些螺丝刀都是家里拿来的,顶端也没敢磨尖,还
要交差。那年月民兵多,看见坏孩子喜欢搜身,所以腰里尽量不放东西。年龄小,鞋子小,螺丝刀也都
是小号的。等高四儿长成了少年,民兵巡逻喜欢拿个酒瓶,碰到坏孩子,如果酒瓶塞不进裤腿里,就拿
出剪刀,将坏孩子裤腿从腰间一直剪开到底。那时侯经常见一脸狼狈的坏孩子,把一腿的春光泄露在大
街上。
高四儿看见兰建军两只鞋里都放了武器,另一只是一把锯条磨成的尖刀。那泛着蓝光的薄薄的锯条,底
端拿黑胶布缠了个柄。许多孩子都拿锯条磨成尖刀过,但高四儿好像没听说谁用过。随着高四儿年龄渐
长,他又见到了许多携带真刀的人,好像还是没见谁用过。其实大多数的刀子,仅仅是个刀子,从一定
意义上讲,跟腰上挂的钥匙没什么区别。大多数的刀子,就那么被人携带来携带去,只有少数的刀子,
在期望中等待那大多数人里面的少数人。也许就等到了,他尝到了鲜血,他就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刀子。
那时侯有句话,叫真理在少数人手里,换用过来,就是刀子在少数人手里。
其实何止是刀子,就连砖头,许多人也都是虚张声势的。那时侯经常见这样的打法,手持砖头奔过去,
跳起来狠命的一扬,在对方闭上眼睛思维短路的那一刻,砖头在他扬起来时候落到了身后,砸到对方脸
上的,是自己也要疼的肉拳。
今天这么多人去打架,高四儿知道,许多人都是去凑热闹的。大家都爱凑热闹,吵架了爱看,完全不认
识的双方打起来,如果一方落败,看热闹的能趁机踢人家一脚就是一脚,有光不占是混蛋。那时侯孩子
们的群架,如果对方弱了,大家就一拥而上,一个比一个狠,如果对方强了,许多人都是先看好了逃跑
的路线的。古代爱这么说,狭路相逢,勇者胜,也是因为许多人时刻都要逃跑的。如果双方都是勇者,
那谁胜?
天地颜色就要被黑色接拢的时候,兰建军他们来到了开关厂后面。有清凉的风在刮,杨树总是哗哗啦啦
喧嚣着,不喧嚣的是松柏,松柏总是呜喑。
兰建军他们来到的是废墟的南边,另外还有几帮人,约好了在南边会面。他们跟对方说好了,他们在南
边,对方在北边。高四儿蹲在一面废墙下面,另一个孩子拿出纸烟,给了他一根。高四儿看见是带过滤
嘴的,就去看他的烟盒,是个不带嘴的烟盒。高四儿就想,杂牌军,都是一根一根偷家里偷来的。兰建
军他们站在杨树底下,为了壮士气吧,兰建军拿出了一个塑料包装的烟丝。大家找出纸来,一个人撕一
块,开始卷烟丝,点燃的时候,一股浓郁的香味就四散了。高四儿知道那是大光明香烟,那个给他们讲
故事充满神秘感的白胡子老头,就一直抽的是这种烟。高四儿后来还抽过散发香味的香烟,凤凰牌,长
大后这种烟不见了。还有一种舒口牌,也有一种香味,后来被好事者臆造出杀精的传说,就没人抽了。
又来了一帮人,大家互相问,问出了脉络,就到一起拍肩膀,还有握手的。高四儿听见兰建军抱怨,某
某某应该在这里做联络员的,结果他没影了,自己人别打起来。那天晚上果然就打乱了,高四儿拿个砖
头砸了人,但不知道是敌是友。
后来人越来越多,天也越发的黑下来。
有人迫不及待,说跟他们照头吧,于是黑压压的一大片,就往北边走。人声喧哗,口哨四起,北边马上
有了动静,也是黑压压一大群人。象两股潮水从不同方向汇合,一碰,就乱了。喊叫声,咒骂声,还有
哭声。
当时的情形是乱糟糟的,高四儿开头还能辨认对方,他们都提着书包,里面自然是砖头,高四儿看见大
家都在虚抡,制造一种声势。后来虚抡不小心成了实抡,高四儿看见一个孩子被一书包抡倒在地。局势
发生了变化,这个被抡倒的孩子爬起来,直扑过去,将对方拦腰抱了,大喊大叫着将对方压倒在地,拿
起对方的书包,就朝他头上砸。也许是失去理智了,那发疯的样子使对方其他人后撤。高四儿看到自己
人哄的就上去一帮,那个倒霉蛋顿时被打的哭爹叫娘。孩子们战场是这样的,都结群打弱者,对方撤是
撤了,但不是逃跑,等这边人趁虚而入冲杀过来,就开始混战。混战其实也是有序的,就都是一帮人在
打一个人,软弱的人被更多的人挑选为操练的对象。而那些强硬的人,往往没了对手。
高四儿后来是这样分不清敌友的,一打乱,书包都没了。反正大家都是一看谁被打倒了,都去打那个人
,打群架变成了打落水狗。
开始高四儿也跟着大家冲,但谁也没打着,等乱套的时候,高四儿就不冲了,背个砖头在身后,站一边
看。好几拨乱糟糟的人跑过来要打他,他都赶快声明,我是看热闹的,没我的事。但人家要打他,高四
儿总是怀恨,他往往就跟了他们,等他们和别人开战,混乱里高四儿冲上去,一砖头拍人家脑袋上,又
赶紧跑一边,没事人一样,无辜的睁着双眼。
这个时候月亮爬了上来,满地是影影绰绰,跑来跑去的人。
高四儿头上流着汗,他想找兰建军,但一直没找到。在找兰建军的过程中,他又拿砖拍了两个人。再后
来他发现人越打越少了,地上也没见躺的,高四儿恍然,开始撤退了。
于是高四儿扔了砖头,迈着轻松的步伐,嘴里唱着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打败了日本狗强盗,消灭
了蒋匪军,独自一个人,走进了城市黑暗的街道。
高四儿跟在兰建军他们大队人马的屁股后面,不知怎么的,他就想起了去扫墓,跟在学生后面。高四儿
童年的日子,持续了许久都是跟在别人后面,等他走到前面,已是少年。少年的时候他知道了前面只是
相对的,路途上,前面永远都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