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你在想一个事情,却又冒出另一个事情,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比如看到人一天天老去,我会想到,历史向前走,人往后走。水泥覆盖的整洁城市,地球有一天要窒息。其实是关联的,任何事情。环环关联,形成我们生存的世界。我要写的是九十年代后期的事情,坐在电脑旁,枯燥的抽烟,一个念头让我回到了九三年。九三年的我比较有钱,腰里是三千九百八十八的汉显,上衣口袋是一千七百八十八的笔式传呼,本田125是九零年就有的,八面威风穿梭街头。九三年的夏天,街面流行价格不菲的假名牌白色衬衣,束腰里,扣严风纪扣和袖扣。觉得好看,一下就流行起来的。其实最初是因了一个缘由,倒很少人知道——遮掩文身。
我写东西不喝茶的,茶社喝茶,澡堂喝茶,饭局也喝茶,那是随别人。我自己也不喝酒,饭局喝酒也是随别人。有人说我自控力其实很差,也许吧,人生艰难,不可能处处由自己。
这些天来了个天涯网友,我叫她猪八,因我晚上忙别的事情,她喜欢躺在宾馆的床上发信息。昨天发个信息,让我开心半天,我其实很容易被打动的。
信息内容(原封不动照抄):我想如果我是男人估计能跟你成生死之交,呵呵。喜欢坦荡大气的家伙。
现在开始穿插着讲故事,请允许我用这种方法讲故事,忽然说我忽然说别人的。人老想换个写法,我也是,总之无字不成书吧(关键是我看书少,先天缺陷,要不就随心所欲了)。
那是个秋天,九十年代后期的一个秋天,不具体点明哪一年了。这其实是取巧,为了忽然就和前面连上了。这个故事讲的是《江湖》(很不喜欢出版后的这个名字,拾人牙慧)后转,为了便于穿梭,从一个截面开始,此时陈锋和凡还没有血战闻天海,江湖的格局还没有重大变动。
秋天的树叶是这个样子的,很蓬勃,很末路。树和人不一样,树是夏天穿衣,冬天脱衣,让躯干傲雪。
一切还不凉爽,百年树的人越来越多,十年树的木越来越少,俯瞰下来,人如蚁。
一条阴暗的路,这种路就如北京的胡同,越来越少。老树,老墙,年代久远的气息。从阳光里走进来,就走进遥远的记忆。
高五和局长就走在这条路上,两个人想到了童年,两个人的心地此时变的善良。
两个人都是三十左右,都是一样的打扮,穿着鳄鱼t恤,金利来长裤,软底鞋。一模一样的颜色。局长壮如水牛,高五体格匀称,右臂有块疤,很大,激光打文身感染的后果。
两个人一前一后,目光游弋。
一个细节。当一个跋扈的人在公共场合爆发,满是惊恐躲避的眼光里,一双目光直视过来,对手就来了。
阴暗的小路中段,一个年代久远的家属院,墙壁剥落的院门前,零星着一些人。一个男青年的吼叫,一个女青年的哭泣。当这个男青年再次将女青年打到在地时,他迁怒旁人了。
滚,日你们祖宗!
这是一个壮硕的年轻人,二十一二岁。他吼叫的时候,额头的青筋乱跳。
那个姑娘,脸色苍白,躺在地上,俊俏的五官渗出鲜红的血。
旁观的人开始躲避,高五撞进视野,目光直视过去。
滚!
这次年轻人是对着高五喊的,局长还在后面系鞋带。
高五走了。本来事情已经结束,狂怒的年轻人将一块砖掷过去,高五耳边一阵风声。
高五转过了身,咬牙切齿的说,我日你妈!
局长抱着膀子,歪着头站着,好象一个看热闹的。
但见高五大步直奔年轻人,局长想,这个傻吊该倒霉了,绝对。
高五离年轻人两三步远时,年轻人又吼叫了,依然是气壮如牛——我错了!
高五是高四儿的弟弟,小高四儿八岁。本来没高五了,父母在那些百无聊赖的夜晚琢磨了几晚上,高五悄然而来。
高五和高四儿行同陌路,同是一根生,花开各一枝。高五很小的时候,想跟高四儿玩,高四儿一脚将他踢进河中。此时是雨季,河水滔滔。高五不会游泳,高四儿根本没再看他一眼,和几个少年扬长而去。
童年和少年时期的高五是孤独的,身影孑孓,家门口的孩子们,大大小小,都跟高四儿玩。后来高四儿从贫穷的家庭走出来,闯荡社会,声威远扬,而高五,依然是形单影只。
再后来,高五有了些许朋友,开始神出鬼没。
前年,高五出事了,因为经济纠纷,他千里走单骑,从福建绑架回来一个老板。因为同伙投案,东窗事发,高五身陷囫囵。绑架罪起步十年,被捕的那天,高五想到了《红灯记》上那句话——我坐牢要把那牢底来坐穿。但高五只关了一年多,出狱那天,北风呼啸,高四儿几个穿着大衣,领子竖着,站在风中。
高五这一刻很想说感激的话,但他终于没说。
高四儿告诉他,这次花了不少钱,亲兄弟明算帐。
高五咧了咧嘴,转身走了,风沙中背影踉跄。
高四儿让高五改了罪名,变成了非法拘禁,获刑在三年以下,高五就走出了大墙。
人是不能随心所欲的,有了规则,即使那些玩规则的人,他玩的还是规则。大人物如此,小人物如我等也是如此。繁华的街头肆无忌惮的新疆小贼,他玩的照样是规则,那是一望无际沉默的羔羊。一部法律,放在平民身上是法律,放在贵人身上,是演出的道具。如果皇上发怒,法律还不是法律,虽然更重一些。
我不是思想家,我只是偶尔冒出一些叛经离道的想法。
八八年我开饭店,贼人云集。那时的我一表人才,很年轻,许多姑娘的目光。顺便告诉你们,我的伴侣非常漂亮。我和她的相识一点没有功于心计,一切是该来的就来了,水到渠成。就象那时侯该上班了,就上班吧,那时侯叫铁饭碗。
有一天,她妈说,该结婚了吧,就结婚了。新婚之夜,我失踪了。
结婚那天她母亲很高兴,上百人将她那座楼(新婚暂住她母亲家)围严了,都是皮帽皮靴,披大衣,漫天的大雪中,手里的月旅行同时点燃。
后来她母亲和我反目(经常反目,又和睦),告诉家属院的人,那天来参加婚礼的都是劳改犯。她母亲比我没文化多了,一会儿把你说成一朵花,一会儿又恨不得吃了你。
过眼烟云。
却说高五和局长离开那个气壮如牛的小伙,离开那条枝叶繁茂的老街,迎头一片豁亮的阳光。两个人眼睛眯起来,继续走路,一前一后。
许多事情是看不见的,蛛网能见,人网则依稀。
一张网朝他们缓缓罩落。撒鱼的网刷的一声,撒人的网通常都是缓缓的,最后刷的一声提起。
天高云淡,没有南飞雁。许多事情成了童谣,就连清清的河水。
缜密的抓捕计划正在实施中。
马建立举报,春节前东四巷的入室抢劫杀人案是高五和局长所为。那是一个声名狼籍诱骗了无数女青年的老板,和老相好一同死在床上。现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门锁完好。警方判定为熟人作案,地毯式排查,结果线索中断。
天下事情,自律最难,休说贪官们难以自律,在这么好的环境下,就是高五,前面是断头台,也是一不小心。
那是个大雨滂沱的夜晚,高五和一帮该喝酒的人说了不该说的话,听的人们悚然一惊,浑身冰凉——原来是他俩干的!
喝多后的高五趴那里睡了,等被饭店人摇醒,身边空无一人。
高五想不起来自己说了什么,他骂一句,那些人不该抛下他。
这事就象一股风,悄悄的,刮向了一些去处。每个听到的人都知道高五二人该出事了,这是块免死牌,是稀有资源,有人用的上。
谁知道是马建立拿来用了,如果大家知道,大跌眼镜。马建立等于挥起了钢铁铸就的盾牌,去挡一粒沙。
他抽烟被捉,罚款三千,就此免去了。
那时的许多案子还没有悬赏。
马建立惊恐了几天,就沉湎于大烟的麻丨醉丨里了。所幸的是,没有漏风。
那张网缓缓抖落下来,高五和局长茫然不知,继续前行。
许多走向死亡的人很幸福,他看不到,比如横祸。没有恐惧,没有煎熬,忽然就来了。其实想开了就这样,人生短暂,只有死亡永恒。
高五说你有儿子了,真幸福。
局长说是啊。
高五说等你儿子懂事了,原来你不是局长,你咋说。
呵呵,我等他懂事前,喊他主席。
错落有致的一个家属院,楼房背后是白云蓝天,一些闲走的人。
高五说汽车不该这么多。
高五说闲走的青壮年也不该这么多。
他们在这个院落住了半年,一切已经熟悉。
已经快到院门口了,此时两个人并排。
局长大大咧咧的,也许是办喜事?
现在是下午。
下午就不可以?提前来,谁家孩子坐酒吧。
别回去了。
你神经起来。那我去吧,东西总要拿。
局长走了几步,回头一句,你要是神仙,我这次就完了,真那样,你给我儿子坐酒。
局长儿子刚出生,后来高五给局长儿子坐酒时,想起局长最后的这句话,背过脸去擦了泪。高五一生朋友本来就很少,惟局长能知冷暖,换心肝。
高五真实的感觉不祥时,局长已经从容进了院门,拐个弯,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