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万头儿趿着脚,往风仓里去了。灯光映照之下,他瘦削的身板轻飘飘地移动,一点声音也没有。徐湮眯着眼瞅见,感觉他就是一个鬼魂。
后来发生的事情,就像一部惊悚片,让徐湮目瞪口呆。
在老万头儿离开的这一两分钟里,彪哥非常迅速地从身上掏出了一个小纸包,咧开嘴用牙齿磕了几磕,又拿过一个瓶子,将里边的东西倒了进去,猛烈地晃动了,放在老万头儿一方。接着把另一个瓶子拿在手上,打开那包吃食,开始就着酒吃开了花玉米。
老万头儿从厕所回来,先将他的纸钟拨了一下,指到了十一点半,除了彪哥没有人能料到,这是老万头儿最后一次拨动这只钟。
老万头儿盘上腿,坐稳了,说:你这馋猴,我还没剪彩呢,你先喝上了。
彪哥吧叽着嘴,装出很贪吃的样子说:我这人贪酒,眼睛一看见酒瓶,喉咙就伸出手来,管也管不住呀。
老万头儿毫无防备地举起他跟前的瓶子,拧开盖往旁边一扔说:来,今晚把它都喝光。
彪哥正中下怀,举起瓶子说:这么好的酒,总得碰一下吧?为什么干杯呢?……就算为了纪雷子小命难保!
老万头儿很赞成,举起瓶子跟彪哥碰了,说:好,就为这!这是咱们共同的心愿。
两个人各自仰头,喝了一大口。
放下酒瓶拈起花生豆的时候,老万头儿忽然皱起了眉头,复又拿起瓶子闻了闻,刚想说什么,话却被彪哥抢了过去。
彪哥有点生气似的说:万爷,你拿的是昨天剩的茅台吗?怎么喝起来不像昨天那么好喝呀?味道怪怪的。
他这么一说,老万头儿反而不同意了,说:请你这馋猴喝酒,倒落下话把了,我还把茅台掉了包不成?再者说,就算我想掉包也没地方去找二锅头呀。喝!
彪哥还不算完,接着忽攸说:嗨,谁让你把这么好的酒放在塑料瓶里?说不定里边有剩余的饮料什么的,酒一泡,时间长了就变味儿了。
老万头儿又喝了一大口酒说:你哪儿那么多废话呀?你又不是新来的,不知道玻璃瓶弄不进来呀!
彪哥恍然大悟的样子说:瞧我,酒还没喝几口,怎么连自己在哪儿都忘了?该打!
大概是为了压掉酒中的怪味,彪哥又从自己的存货里掏出一包东西,撕开口,先直接用手塞了一大块在老万头儿嘴里说:香辣牛肉,好吃极了,老子一直没舍得吃呢。
这就么着,前后半个小时的样子,徐湮看着这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把酒喝了个干净,花生米和牛肉也吃得一点不剩。
吃干喝尽之后,彪哥往铺上一躺说:头晕,睡啦。
老万头儿还盘着腿,好像要开始打坐,只一会儿就说:今天见鬼了,这酒上头。
彪哥回道:那你老还打什么坐呀,还不赶快躺下歇着……
话音刚落,彪哥已经发出轻微的鼾声。老万头儿似乎也听了他的劝,放弃了打坐,和衣而卧。
偷看偷听了这个过程,徐湮心中恐惧到了极点,他不能想象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事情,但却预感到还会有更加恐怖一幕将要上演。他把手掌贴在胸口上,按住砰砰跳得慌张的心,闭着眼睛却尖起耳朵,仔细捕捉仓里的每一个细小的声音。然而,除了远处洗衣池的笼头滴滴漏水,近处犯人们此起彼伏的鼾声,没有任何异常的响动。趁着翻身的机会,他偷偷瞅了壁床的彪哥和老万头儿一眼,但见两个人的呼吸都又沉又匀,似乎已经深深入梦。
可怜徐湮接到起诉书之后,连着好几天失眠,早已身心疲惫,今晚又目睹了触目惊心的事件,高度紧张之后,反而出现了极端疲劳的状态。跟前几天想睡不能睡正好相反,他愈是想着要打起精神,保持清醒头脑,愈是睡意渐浓,最后终于支撑不住沉沉睡去。
等徐湮被嘈杂的人声惊醒,已经是早晨起床的时间。睁开眼睛一看,仓里站满了人,除了本仓囚犯,还有好几个丨警丨察,以及荷枪实弹的武警。
出大事了!徐湮的脑子停顿了一秒钟,马上将昨晚似梦非梦的见闻,清清楚楚回忆起来。当他们被丨警丨察们吆喝着,挤到了通铺的一个角,抱头蹲下的时候,他看见老万头儿的身体直挺挺地横在铺位上,脖子上紧紧勒着一条绳子,上边还别着一把牙刷柄。
作为旁听者,徐湮曾经听老万头儿对彪哥说过,曾经有个贼被小尾巴村儿抓住,因为害怕用这种办法自杀了。也曾经听彪哥跟老万头儿说过,要是他爹在他出去的时候还没死,说不定哪天他会用万爷教的方法弄死那老家伙。回想起来这些话,似乎都可以作为今天这个结果的前奏,让徐湮费解的是,他们俩之间到底发生什么过节,要用死掉一个来了结。
徐湮用眼睛偷偷一瞟,发现彪哥也抱着头蹲在铺上,比他身边吓得哆嗦不止的犯人们,体态反而显得更加放松和自如,看上去不但与这事无关,甚至一点儿都不关心。彪哥跟老万头儿争锋的日子,每回看见他们俩较劲儿,徐湮总在私下里想,都说一山容不得二虎,到底他们谁能称王呢?就在徐湮快要随着彪哥的顺从,认定真正的虎当然是万金贵时,这个足智多谋且身手不凡的老江湖,却被彪哥用他亲自教授的手段给干掉了。徐湮突然想起小时候唱过的一首民谣:猫儿曾把虎教导,老虎得道反伤猫。
眼下徐湮相信彪哥是一只真正的虎,也已经认准了谋杀老万头儿的人,必是彪哥无疑。同时他更打定了注意,在狱方调查这个案子时,不管要承受什么样的压力,他必须三缄其口。奶奶教会他歌谣的时候说过,猫儿教会了老虎全部的本事,独留了上树这招,以防老虎反目为仇,逃命时来用。要不是猫儿多了个心眼儿,现在世界上就没有猫了。
在任何情况下,有所保留都是必须的。在徐湮非常有收获地总结着人生道理的时候,丨警丨察们已经确定了老万头儿的死亡,用被单将他移出了一号仓。
作为主管看守,一向以强悍沉着见长的纪永涛,似乎也显出了几分慌乱,满头大汗站在所长张不鸣身边,脸颊两旁的疙瘩肉被他咬得一跳一跳,煞是吓人。张所长看上去似乎比较镇定,但他的行动也多少透露出对纪永涛的不满,未曾交换意见,就亲自对犯人喊了集合的口令,把老纪晾在一边。
徐湮们按照张不鸣的口令,迅速分成两排站好,又报了数。张所长用很严厉的口气问道:万金贵左右两边是谁的铺位?出列!
徐湮和彪哥同时回答:是我!
然后,他们同时向前跨了一步。两个人的目光就在此时相互碰撞,都觉得对方的眼神意味深长。
张所长又用同样严厉的声音命令道:纪永涛,把他们带到前边去问讯。
当他们一起离开一号仓的时候,纪永涛伸手摘下了老万头儿的纸钟,指针指在十一点半。这是万金贵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