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金贵听了,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地说:一具死尸二十万,这叫收买还是叫恐哧呀?挖矿就是会死人的活儿,哪朝哪代挖矿能不死人?我是开矿的,井底下出事我愿意吗?我愿意让我的工人走着下去抬着上来?再说了,像咱们这样四证齐全的矿,全县能找出几家来?县政府总不能说他们发出来的执照都是假的吧?
肖律师听了赶快解释说:那倒不是。那倒不是。要光是矿上这点事,县里边也就都给咱们担戴了。不妙的是,这事儿它要不出就啥事儿没有,要出就起来,就免不了拔出萝卜带出泥,节外生枝。
万金贵猛然警惕起来,把身子挺直了些,厉声问:又带出啥事儿来了?
肖律师很不情愿地说:前年那个销售科业务员,名叫黄河清,跟外边人勾结坚守自盗,事发之后被黑七他们拘了,死在保卫科那件事,又被翻出来了。他老婆趁着国家安全生产管理局的进矿检查,披麻戴孝跪在人家车子前头喊冤……
万金贵咬牙切齿地骂道:这个该死的婆娘!我不是早就叫你们把她赶回老家去吗,怎么还在这儿?
肖律师答道:赶了,都赶了好几回了,赶回去她又来了,神出鬼没的,非说她老公不是自杀是他杀,不把她老公冤死的真相弄清楚,她就誓不走人。
万金贵气壮如牛说:她冤什么?她老公跟外边的客户串通一气做假帐,贪污矿上的钱财,还有理啦。不是自杀是他杀,他杀又怎么啦,他杀也是惩治腐败,也是为民除害。搞贪赃枉法的事,在别的地儿行,在我小尾巴村儿就不行!
肖律师不敢再说什么,看看李处长,想让他来接碴儿。
李处长一直没吭声,但他对万金贵进来之后,对自己表示的轻视显然不满。这会儿逮住机会冷不丁插进来,一通好说:老万头儿,怪不得人家都说你是小尾巴村儿的土皇帝,就冲你到这会儿还理直气壮的劲儿,麻烦就少不了。你们小尾巴村儿私设公堂打人致死、残酷剥削外地民工、限制工人人身自由、瞒报煤矿死伤人数之类的案子,早被人告了好多回了。要不是上边有人罩着,早就抓了你十次八次了。这回我们下力气捞你,原本只为了矿难死人的事儿,要是只在省里头查查,通融通融,按说也是没问题的。现在北京来的工作组进驻了你们村儿,难度已经大大增加了,要是别的事儿再越牵扯越多,别说捞不出去你,说不定到了反倒把我们几个都给蜇进来,大伙儿一起完蛋。你们这帮土鳖就是这样,赚再多的钱还是土鳖一个,啥都不懂。你也不看看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牛气冲天的,你自己不配合,让我们怎么办得成事?
万金贵一听,这话也太不受用了,别说在小尾巴村儿,就是进得看守所来,也没人这么着跟他说话,也梗着脖子说:听这话你想反悔是怎么着?你们到底有没有本事捞人?没有金刚钻你们就别揽这磁器活儿,拿了我的银子,到这时候又来说东道西的,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李处长也不怕,继续图他的嘴皮子快活:说你是土鳖你还不乐意,哪有像你这样散了几两碎银子就到处做广告的?你以为真的是有钱能使党推磨呀?我要是早知道你除了瞒死之外,屁股上还有那么多屎,给我再多钱,我也不会伸手来捞你。
万金贵对李处长的态度大感意外,气得嘴唇发抖,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你……给我……出去,我不要再在这儿看见你。
李处长并不势弱,抬腿就走:那好,这可是你说的,我还真就不想伺侯了。你愿意在里边呆多久就呆多久吧。
肖律师一看这架势,怕把事闹僵,赶快拍拍李处长肩说:李处长,李处长,你先到张所长那儿去聊聊天儿吧。晚上回到城里,我请你去吃鱼翅捞饭,给你赔不是。
李处长知道跟这土皇帝缠下去也麻烦,顺坡下驴说:看在你面子上,我就到张所那儿等你一会儿,你可得快点儿。
李处长一出门,万金贵一脚踢翻了他刚坐过的凳子,吼道:什么东西,跟老子玩这套,还不又是吊起骡子讲价钱,要加码呗。
肖律师忙着安抚他说:依我看,他们这回到不一定是虚报冒领,北京来了工作组是实情,黄河清的老婆拦车拦准了也是实情。而且我在村里边看着,人们打你进来那回儿,经我们反复宣传,是都相信你是为别人扛着事儿,一两天三五日的也就出去了。现在这一拖半个多月,人们也开始动了疑心了,天天有人来问我,万老板是不是真有什么事儿了。上回咱们商量着要找人顶罪的事,一时不敢弄了,弄不好反而越描越黑,所以我跟李处长商量,要想法儿给你弄个取保候审,就是回家去等着他们审。只要你一出去,什么都好说了,小尾巴自然人心安定,要商量什么事,我们几个也有了主心骨。
万金贵皱着眉说:这个主意好,赶紧办。我在这儿一天到晚跟些地痞流氓搅在一起,别提有多难受了。
肖律师说:我们在外边使劲儿,要是你自己在里边也配合一下,就更好了。
万金贵听话又烦躁了,又冲肖律师吼道:那个狗屁李处长刚才也说我不配合。我被关在这帮人渣里头,都快以为自己也是人渣了,有劲也使不上,能怎么配合呀?
肖律师小声说:最好是弄个重大立功表现。
万金贵奇怪地说:立功?在这里边还能立功?怎么立?
肖律师给他支招,很殷勤地说:比如说交余罪,把公丨安丨没掌握的事情主动说出来,同时检举同伙。
万金贵啐了他一口,骂道:放你娘的狗屁!你这不是白说吗?你现在还嫌公丨安丨掌握的事情不够多,想再给我多添上几条吧?你是不是公丨安丨派来的探子,上我这儿诱供来了?
肖律师苦笑道:万爷,万老板,你怎么连我都信不过啦?这事不行,咱们就想别的招,不是正跟你商量吗?
万金贵缓和了一下口气说:这事我当然不能做。还说要检举同伙!检举是什么事?不就是当叛徒吗?三朝六代,甭管是谁家的天下,叛徒总归是小人。我爹打我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跟我说过,民国二十六年,他被国军抓去吊打,让他招供同党,腿都打断了他都不招,他告诉我,叛徒最丢人,万万当不得,情愿当土匪也不能当叛徒。你想想,我要是当了叛徒,就算平安出去了,回到小尾巴村儿,以后说话还能有啥底气?我还做得起人吗?
肖律师奈他不何,连连点头说:是是,这个我懂。可要是你检举的人跟小尾巴村没关系呢?
万金贵用手指在他额头上点了一下说:你这是犯糊涂,假如人跟小尾巴村儿没关系,事情还能跟小尾巴村儿没关系吗?比如说,李处长那伙人,我把他们检举了,肯定是重大立功,可是以后小尾巴村的事儿,还有谁敢来掺和?没有这帮寄生虫来掺和,咱们的生意还能做得好?
肖律师被他说得蔫头耷脑,只好说:可也是……
万金贵在接见室里走来走去,忽然心生一计,很急切地问:要是我检举这牢里的人呢?算不算重大立功?
肖律师精神一振说:那要看你检举的是什么事。弄一两条烟进去抽,托被放出去的人带一两张条子给家里人,那都不算什么。你揭发了,能摊上一句口头表扬就不错了,起不了大作用。
万金贵好像已经有了想法:要是我检举有人想绑架狱警,或者想越狱逃跑呢?
肖律师一惊,有点怀疑地说:那也得有人真的想绑人想越狱,还得有证据才行。万一查来查是个假举报,你还得吃不了兜着走,两头不是人。
万金贵胸有成竹地说:当然是他真的想越狱,还让他真的有证据。我们仓里有个叫龙强彪的的家伙,是个二愣子,要是在旁边给他加点油,没准他能干。
肖律师着急地说:万爷,这事你可不能亲自出面鼓动,弄不好你就成了幕后黑手,罪加一等。
万金贵嘿嘿一笑:我能那么傻?龙强彪这个人有勇无谋,又特好面子,炮筒子脾气一点就着。要想办法让他生气闹事,被看守整一整,他的牛脾气一上来,什么事都可能干。
肖律师试探说:你能掌握住他?
万金贵得意洋洋地回答:刚来的时候,他成天想着收拾我。你想想,他一个江湖上的小喽罗,哪里是我的对手?这不,几个回合下来,早服了软了,现在他想什么干什么,一丁点也跑不出我的算计。
肖律师还想说点什么,万金贵做了个手势表示已经够了。肖律师立马收住话头,跑到门口,朝外边喊道:请进来带人回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