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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永涛一大早从宿舍出来，在监区大门口看见一辆越野车，觉得似曾相识，细一想知道是那两个不受欢迎的客人又来了，心下当即冒出一个字：烦！

这几天，老纪感觉特别不爽，好像看着谁都不顺眼。

首先是那个新来狱医沈白尘。小小年纪仗着自己多喝了两瓶墨水，动不动就拿书本上的死条条硬框框来说事，又是全球化背景下的监狱文明喽，又是中国司法制度跟国际接轨的迫切性喽，五迷三道，玄而又玄。这还不要紧，这小子还特别爱以偶像毛泽东为榜样，理论联系实际。这一联系就钻进了牛角尖，样样事跟西方发达国家对比，落实到人头上就是看不惯老纪的工作作风，还跑到所长张不鸣那儿去告刁状。跟他搭腔，没完没了的理论口水会淹死你，不跟他搭腔，他会觉得你理亏无言，更加得意三分。对这种蒸不熟煮不烂的的生瓜蛋子，纪永涛心里好有一比，不就跟那只刚上岗就闯了祸的狗细虎差不多吗？

再说所长张不鸣，明明是可以透底交心的老搭裆，非要把关系搞得一时近二时远。用他的话来说，按说兄弟之间谁要是拿着领导的架子，那就是傻叉，但在工作的重大问题上，还是得有上有下，有令行有禁止，不能乱了方寸。这人一分出上下，相互默契的程度就难得达标了。就说在老万头儿的问题上，省厅的一个处长下来，就把张不鸣弄得言听计从，说关闭监视器就关了，说要照看好，就不能动那老头子一根毫毛了。纪永涛情愿相信张不鸣是留了后手的，那天一句“别给我打草惊了蛇”，让他刚要往深里探听，就被沈白尘那小子敲门给打断了。可你留了后手，干吗不能跟老搭裆交个底呢？交了底大家分工合作好干活儿呵。这么看来，张所还是跟自己不贴心呐。

还有那个修丽。在老纪眼里本来算是一员干将，就是顺毛驴子脾气太忖了，哄好了，不用吃草都拼命跑，一不小心抻着她爱面子的那根筋，说翻脸就翻脸，绝对不带犹豫的。一个女人家，这么强势这么高调，总归让人受不了。要不是给张不鸣这样的所长当副将，还不得每天干仗？就说这回，为了陈山妹吞钉子的事故，自觉面子过不去，别人还没说她什么呢，她先猪八戒摔耙子不干了，自己给自己放假了。可是，正在大伙儿都在猜测她该如何收场的时候，人家却带着陈山妹的两个孩子回来了，让你不得佩服她的好心和果断，对她褒也不是贬也不是。

于笑言就更不用提。训了大半辈子犬，到了被自己养的狗给咬了，这不是天下奇闻吗？听说老于在医院里，念念不忘的不光是与他情深似海的黑狼，还有差点置他于死地的细虎。生怕张所长他们一气之下把它送回警犬队，断送了它当警犬的前程。老于一再说，他知道一只警犬要是不听指挥，特别是对训犬员造成了伤害，会引来什么样的处罚，那样的狗，下场会非常悲惨的。你说这到底是大慈大悲，还是执迷不悟？真让人弄不明白。

纪永涛的心思绕来绕去，还是绕不过戴汝妲去。要说以上几位都让老纪闹心，这个小女子肯定有过之而无不及。说起来，从到看守所那天起，小戴就没一天安心过，春来冬去的持之以恒做的同一件事，就是托人调工作。可是真的等来了她朝思暮想的机会，人家又忽然间换了一个人似的，无比留恋起这个鬼都不爱来的地方了，脾气就像三月的天孩子的脸，一会儿乐了，一会儿恼了，神神经经的。张不鸣他们都开玩笑说，这是冲着老纪来的。这话当然中听，可人家小戴未见得承认，老纪恬着脸去问她，还被啐了一口：去你的，做你的美梦去吧！一点儿面子也不给，老纪心里这个郁闷。你说不是冲着我，那还不赶快走！磨磨蹭蹭拖拖拉拉，也不着急到新单位去报到，说是还有工作没跟沈白尘交待完。一个小小的医务室，又不是国务院，有那么多工作要交待吗？明摆着是找借口。有事没事，还老爱找老纪东聊西聊的，雷人的话像肥皂泡一串串地冒出来，让人加倍郁闷。老纪好几次话到嘴边，想对她说：姑奶奶，求求你，早点卷上你的铺盖走人吧！然而，话到了嘴边，说出来的勇气始终没有。于是，老纪看见小戴心里闹得慌，看不见她又想得慌。

……

如此这般，纪永涛被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左右，最后只剩下一个感觉：烦！

烦心烦意的纪永涛，在监区大门口看见了似曾相识的警车，就知道省厅的李处长和万金贵的肖律师又来了，当然是烦上加烦了。人一烦闷，肯定得找个出口给这烦闷开个天窗，最容易惹事生非。当下，老纪脑子里忽的就闪出一个念头，今天非得让这两个孙子为孝敬他爷爷付出代价。

经过接见室，纪永涛看见门虚掩着。可以肯定，张不鸣正在里边陪着笑脸呢，监视器再次被关闭也是肯定的。老纪停下脚步，想了一会儿，快步走到自己的办公室，找出前不久进城买下的一支录音笔。当时买下这东西，是为了干什么，他还有点不清不楚，现在猛地明白过来，原来是为了这无间道式的侦察。

纪永涛装得若无其事走进接见室，果然看见所长张不鸣，正跟李处长、肖律师在那儿打哈哈，监视器的插头已经拔了下来。看见老纪进来，三个人都愣了一下，随着张不鸣的一声问候，那两位都客气而生硬地向他点点头。

纪永涛走到窗边的茶几前，装作要去取茶杯，在拿起一个杯子的同时，有意将另一个撞掉在地上。然后大惊小怪，俯下身子拾起碎片，趁着将碎片放进垃圾筒的时候，连同打开的录音笔一并放了进去。

那时候，包括纪永涛在内的所有人，都不曾想见，这支小小的录音笔往垃圾桶里一放，竟然引发了一桩事关人命的案子来。此后这间屋子里的一切，都成为了这桩命案的起因。

……

寒喧了一番之后，张不鸣离开接见室，去提嫌犯万金贵，留下李处长和肖律师在此等待。张不鸣前脚出门，李处长就开始在桌子面下边、窗户边框到处摸索，还把椅子翻过来看，到处寻找窃听器，但他偏偏忽略那个装入了录音笔的垃圾筒。

李处长刚刚忙活完，对肖律师做了个ok的手势，万金贵就出现在门口。看上去这位爷脸色不佳，显示出一种受了冷落的怨气。肖律师一见，忙上前几步，扶他到桌边坐下，嘴里不断说着：万老板，您吃苦了，吃苦了。

万金贵也不言语，只管坐下把手一伸，肖律师默契十足，赶忙打开公文包，拿出一杆翡翠嘴的旱烟袋，又装上满满一锅烟丝，打火点着，递到他手上，活像一个小太监在那儿伺候皇上。

万金贵一言不发，一连四五口深深地吸着烟，似乎要把满腔晦气都用来自家乡的气息荡涤干净。

李处长和肖律师互相看看，也都不说话，沉闷的氛围，喻示着他们并没给万金贵带来什么好消息。

一袋烟抽完，万金贵将烟袋锅在鞋帮上敲了敲，仍然不说话。

肖律师有些讨好地说：您再来一袋？

万金贵不领他的情，黑着脸说：转天就快半个月了，你们鬼影子都见不着，今天跑来光是为了给我送烟抽的？

肖律师点头哈腰道：当然不是，当然不是。

万金贵眯着眼睛，看都不看他：不是就赶快说说，事情办得怎样了？

肖律师和李处长又交换了一下眼神。李处长点点头，意思是让对方如实以告。

肖律师硬着头皮清清嗓子说：事情可能……可能不像咱们原来设想的那么好办。

万金贵一听就有些急躁，眼睛朝李处长看去，话里有话说：怎么个不好办了？钱不好使了？

肖律师有气无力说：事情太不巧了。这一段时间，全国煤矿事故发生得太多太大，从中央到省里一溜下来好多个工作组，层层开展煤矿安全大检查，重点正好是发生矿难捂住不报，事后隐瞒死亡人数，转移矿工遗体，收买恐哧当事人家属的。这一来咱们矿上正好成了整治的重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