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的接着说“你母亲特意交代让我们来找一个姓周的……周什么？噢，信封上写着。说是你姐姐，有些事要和她商量。”

天嶂脑子一片空白，只听见来人说“周……周什么……”便回答“周滢”。

“能不能叫她来一下？”那位女的说。

天嶂出窑，小凤正爬在门缝往里看。

“叫我姐去。”

小凤一路小跑。

周滢正和一伙妇女在地里锄草，这会正在地头歇息，见小凤风风火火跑来，不知有什么事。

“周滢姐，快，天嶂哥叫你。”

“叫我干啥？”

“叫你回去，来了一男一女找天嶂，还说要找你，快走吧。”

周滢远远看到天嶂站在窑门口，一见她来，急忙跑过“姐……”周滢打断他“谁找我？”

“我妈单位的。”

周滢推开门，女的上前跟她握手“你就是周滢？”

女的简单向她介绍情况后说“虽然问题目前尚未查清，但人已经不在了，我们院领导的意思是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这一点我们刚才已经给大队书记讲明。冯工……噢，就是这孩子的母亲去世的时候特别放心不下孩子，说有一个姐姐跟他一块插队，让帮着孩子把她的后事处理一下。”

“其实也没什么处理的，”男的说“就是骨灰盒要拿回去。”

女的接着说“院领导考虑到这孩子太小，又没其他亲人，所以破例一次性补助二百块钱，也算是给孩子一点生活费吧。另外，冯工在单位办公室还有一些东西，也得处理一下。”

周滢还是不明白，天嶂母亲不是早就不在了嘛，怎么才去世。

来人走后，周滢把天嶂叫到房间“怎么回事，你妈……”

“姐，你别怪我，当时我不那么说，你也不会答应我。其实，我也没有骗你，我妈去农场时已经被隔离审查将近半年，吃住在单位，谁也不许见，半年前被带走的那晚，妈给我留了五十块钱，见你的时候，已经过去快半年了，我身上只剩了几块钱，我已经没有经济来源，所以……”天嶂怯怯地看着周滢“姐，这是我妈给你的信。”

周滢接过信，信封上的字娟秀而流畅。天嶂向周滢讲述了自己的家庭：

父亲是解放初回国的桥梁专家，三十出头，风华正茂，归国后在清华大学教书。母亲那时刚考入清华大学建筑系，年轻漂亮，不久就引起了父亲的注意，加上同为苏州人很快两人就相爱了。

母亲毕业后一腔热血自愿支援大西北，来到西良市，父亲也辞去了教授职务与母亲一路同行。结婚后不久，父亲担纲设计的西北第一座大桥颇受好评，母亲很快也被任命为第一设计室主任，后来生下我。母亲说那几年是他们一生最中幸福的。

窗外，已暮色初露，天嶂起身倒杯水，双手递给周滢“姐喝水。”

可是好景不长，五七年反右，父亲一句“国外在桥梁设计和施工方面最少超过中国三十年。”父亲将已到嘴边的“五十”改成了“三十”，被冠以“长资本主义的威风，灭社会主义的志气。”定为右派，放逐到甘肃与内蒙交界处的戈壁劳动改造。那地方风沙漫天，人迹罕至，特别是吃不饱饭，一人一天半斤包谷面，从事着繁重的体力劳动，整日饥肠辘辘。母亲去看过父亲，走了三天，见到父亲时几乎认不出来，人瘦地脱了形，不到四十岁头发已经全白了。走时父亲再三宽慰母亲“带好嶂儿等我回去。”

可第二年母亲再次去看父亲时，父亲已经去世半年，母亲在茫茫的戈壁滩上转了一天，连父亲的遗骨也没找着。

夜幕降临，室内一片昏暗，天嶂擦着火柴，正要将煤油灯点亮，周滢一口吹灭刚刚燃起的火苗“等会点。”灯光闪亮的瞬间，周滢看到了天嶂眼角的泪水。

十年后红卫兵在批斗母亲的牌子上写着：里通外国特务分子。他们说父亲当年从国外回来是带着特殊任务的，要母亲交待是什么任务。母亲据理力争，父亲当年放弃了国外的优厚待遇，一腔热血报效祖国，哪有什么特殊任务，又何谈里通外国，红卫兵说母亲不老实，一脚就将母亲踢翻在地，然后又抓住母亲的头发一把拉起……

沉默，寂静，天嶂和周滢似乎听到了对方的心跳。良久，周滢拿起火柴“嚓“一声，火柴发出耀眼的光芒，屋里一片光明。

天嶂和周滢各自打开了手中的信：

嶂儿：

你好?

当你打开这封信的时候，妈妈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你。妈妈只所以在弥留之际，给你写这封信，是因为妈妈有好多话要对你说。

妈妈一直以为，只要妈妈真心疼爱你，你就会得到幸福。但现在妈妈突然明白了，妈妈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自从你爸去世后，妈妈十几年来一直生活在战战兢兢中，总怕厄运有一天会降临到你我母子的头上。试想，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谈何幸福。一个从小就失去父爱，母亲又自顾不暇的孩子，生活里怎么会有阳光？这些曾经深深地刺痛着妈妈的心。

但是，嶂儿，妈妈这辈子无怨无悔，因为妈妈今生遇到了你父亲，遇到了你这样的好儿子。妈妈和你父亲曾经经历了那么一段青春浪漫具有传奇色彩的幸福生活，妈妈得到了人世间最宝贵的真爱。

嶂儿，这十几年来是你支撑着妈妈坚强地活下来，每每想到我的儿子是那样的优秀，那样可爱，妈妈总会热泪盈眶。

在即将离去的时候，妈妈总在想，给我亲爱的儿子说些什么呢，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却又无从谈起。我在想，如果你父亲还活着，他会对自己的儿子说些什么，他会希望儿子将来如何面对生活呢。

我想，他会希望自己的儿子活的坚强，不管生活里发生了什么，都要咬紧牙关，勇敢地活下去；他会希望自己的儿子活的自信，不论任何时候始终相信自己；他会希望自己的儿子活的勤奋，不论将来干什么工作，都会兢兢业业，干出一番成绩；他会希望自己的儿子活的宽容，和任何人都和睦相处。

这些也正是妈妈希望的。

嶂儿，妈妈在此衷心地对你说一声对不起，儿子，妈妈没有在有生之年照顾好你，如果……如果有来生的话——如果来生你还愿意做妈妈的儿子，妈妈一定会给你幸福的。

永别了，我亲爱的儿子。

永远爱你的妈妈

一九六九年四月二十七日

乔天嶂的泪水洒在了母亲的泪痕上。

周滢也打开了信。

周滢姑娘：

你好？

真不好意思，咱们两个素昧平生，却要把天嶂托付与你，是因为天嶂来信中一再提到你，字里行间，充满着感激和依赖，才促使我下决心给你写了这封信。

我曾经十分自信地断言，今生今世我能带给天嶂鲜花与阳光般的生活，但今天我才发现当初的自信多么不堪一击，我甚至没能陪伴他走完自立前的路程，这使我死不瞑目。值得庆幸的是天嶂遇到了你，你像亲姐姐一样呵护着他，这使我非常高兴，曾经的担心也随之而去。

周滢姑娘，天嶂是一个很正直，很善良的孩子，因从小我的一手包办使的天嶂自理的能力相对弱一点，所以会给你带来许多麻烦。在此，我，还有我去世的丈夫衷心地感激你，感激你收留我的儿子，我们在天国会为你祝福，为你祈祷。拜托了周滢姑娘。

天嶂母亲

一九六九年四月二十七日

“天嶂哥，我妈叫你吃饭！”小凤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外。

12.

王强生磨面的时间被安排在晚上。

石门大队的石磨昼夜不停，方圆十几里，都来此磨面，离的近的在家等，上一家磨完，回家时路过会叫你，即使半夜也如此；离的远的，在磨房边的小房等，有的甚至带着干粮等一两天。

巧的是，安排在王强生前面磨面的正是大凤。

吃罢晚饭，王强生早早来到磨房，进门的时候，大凤正在把粮食往磨盘上倒，王强生急忙上前搭手。

自从上次王强生和大凤一同进山后，两人关系似乎越来越微妙。下午大凤得知王强生晚上磨面，特意交待“不要叫楚函他们，我帮你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