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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四时十分,拥在风井回风道里的五六百名弟兄被迫放弃了攻下风井口的幻想,绝望而愤怒地返回了暖泉巷…
暖泉巷被一片阴冷而恐怖的气氛笼罩着。
聚在暖泉巷的人们处于骚动不安之中。
弟兄们无论如何不能接受面前这严酷的事实:他们无路可走了,或者饿死,或者被日本人杀死!他们觉得这不合情理!他们的暴动最初不是成功了吗?不是说上面有游击队接应吗?这些混蛋都跑到哪去了?日本鬼子咋会用机枪堵住风井口?哪个王八蛋向日本鬼子告了密?
弟兄们用最恶毒的字眼咒骂起来,骂李延禄,骂赵尚志,骂那些将他们置于绝境的人们。有些人一边骂,一边还大声号啕。
死亡的恐怖像瘟疫一样迅速蔓延开来,那轮曾经高悬在他们心中的希望的太阳,一下子坠入了无底深渊。
事情坏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
几个持枪的弟兄冲到关着矿警和鬼子的工具房门口,睁着血红的眼睛大叫:“毙了这些狗娘养的!毙了他们!就是死,也得拉几个垫底的!”
更多的人反对这样做,他们拥在工具房门口,拼命保护着工具房里的十九名矿警和五个鬼子,对着那几个持枪的弟兄吼:“不能杀他们!不能杀!咱们得用这些家伙来和井上的日本人谈判!”
“对!不能杀!”
“不能杀!”
“绝对不能杀!”
平时咋咋呼呼的跟吃错了药似的,有点儿狂躁并且神经兮兮的一个大个子,干脆拍着胸脯说:“他奶奶的!要杀他们先杀俺!来,冲着这儿开枪!”
“砰”的一声,竟然真的有人对着他的胸脯打了一枪。
大个子倒下了,再也不咋呼了,反而嘴越张越大,气越喘越短,唾沫在上下牙之间扯出一根线,线也渐渐干涸冷却。
“揍!揍死这王八羔子!他打咱自己人!”
“揍呵!”
“揍死他!”
聚在工具房门口的人都被激怒了,怒吼着向开枪者面前逼,一盏盏发昏的灯火晃动着。
不料,没等他们逼到那开枪肇事者面前,那弟兄已将上身压到枪口上,自己对着自己胸膛搂了一枪。
另外几个持枪的弟兄被扭住了,一些失去理智的家伙在拼命打他们。工具房面前的巷道里乱成一团。
田义富听到枪声,从里面的巷道里挤过来,对着那些兽性大发的人们吼:“住手!都他妈的住手!咱们是军人,是军人!就是死,也得死出个模样来!”
一个小兵竟将枪口对准了田义富的胸脯:“滚你娘的蛋吧,老子们用不着你教训!”
田义富冷冷地命令道:“把枪放下!”
“放下?老子毙了你,不是你,弟兄们走不到这份上!”
“老子再说一遍:把枪放下!”
那小兵反倒把枪口抬高了。
黄毛听到那粒子丨弹丨一路尖叫着,穿过黑暗,不知落到哪里去了。
只听小三子惨叫一声:“啊—俺没有头啦—啊—俺没有头啦—”
黄毛一愣神,踢了小三子一脚,说:“你娘个蛋!没有头还会说话!”
黄毛用灯照射,看清了小三子因恐惧变形的脸,腮上有一股深蓝色的东西在流动。
黄毛伸手摸去,触了一手粘腻发烫的液体。
“黄毛,你看看俺的头还在脖子上长着吗?”
“在!长得好好的,就是耳朵被子丨弹丨擦过,流血啦。”
田义富上前一步,在那小兵脸上猛击一拳,一把将枪夺到手上,那小兵被两个弟兄扭住了。
田义富将缴下的枪顺手抛给了身边的一个弟兄,镇静而威严地道:“弟兄们!咱中间有人没安好心!他们想拿咱们的脑袋向日本人邀功领赏,保自己的狗命!这帮混蛋是一群吃人的狼,咱们千万不要上他们的当!今日暴动体登(失败),就是他们造成的!一定是他们中间有人作妖(不干好事),向日本人告密,日本人才在风井口架上了机枪!”
邪恶进攻正直的心灵,从来不是那么大张旗鼓的,它总是想法子来偷袭,总带着诡辩的面具,还披着道德的外衣。
有人振振有词地大声问:“那么,咱们现在咋整(怎么办)?就窝在这地下等死吗?你姓田的有啥高招?你他妈的不是说对这次行动负责,对弟兄们负责吗?”
一种自责、一种歉然,更有着过多的惶恐,田义富急得差点掉泪:“俺是说过,现在,俺还可以这样说!该俺老田担起的责任,俺是不会推的,要是砍下俺的脑袋能救下几百名弟兄,俺马上让你们砍!俺也想过和日本人谈判…”
他的话还没说完,黑暗中,又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好,姓田的说得好!弟兄们,你们还愣着干嘛?上呵!快上呀,把姓田的捆起来,咱们去和日本人谈判!暴动不是咱们发起的,咱们是在他的胁迫下参加的,日本人不会不讲道理!”
“对!把姓田的捆起来!”
“上!上呵!”
七八个人叫嚣着,一下子拥到了田义富面前。
田义富心中怒火已烧至眉毛,却没有动,只定定盯着他们的脸孔看。
他已冷静下来,并且镇定得像一座雕像。
因为他不得不冷静,不得不镇定。
这七八张脸孔中,有一张竟是他异常熟悉的,一瞬间,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人最难做的是始终如一,而最易做的是变化无常。田义富冷冷的目光,就像两把利剑一样直瞪着那张熟悉的脸孔,疑惑道:“汪…汪大鼻子,你,你也想把俺捆起来交到日本人手上吗?”
汪华喜垂下头,喃喃道:“不…不是俺要捆,是…是你自己说的!俺…俺…俺也是没办法!”
田义富凄惨地笑了笑:“汪大鼻子,还记得那桩事吗?”
汪华喜怔了一下,抬起头,与田义富对望一眼,似大日如来遇上不动明王,打了一个星火四溅的交锋,但又似是同一家、同一门、同一血脉的唇亡齿寒,首尾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