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风道里的风温吞吞湿漉漉的,却又很大。风是从下面往上面吹的,仿佛有一双手推着他的后背。
是人总有许多不得已的时候,是人也总有踏错脚步的时候,每个人的背后都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推着你,推着你去一个你不喜欢去的地方,推着你走上一条你不喜欢走的路,智者能很快的摆脱那双手,愚者就可能被那双手一步步推向悬崖,最后踏错的脚步已收不回来,于是只有死亡。
他被风推着向前、向上爬,每爬一段距离,就停下来四下看看,听听动静,他不知这段通往地面的回风道有多长,对地上的情况,他心中也没有数。
他爬在最头里,身后三五步,就是突击队的队员,突击队后面十几米处,是没有武装的逃亡者。
他和手下的那些突击队员手中的枪,不仅仅担负着保护自己生命的职责,也担负着整个行动成败的职责,担负着保护五六百条性命的职责。
他不能不谨慎小心。
他总觉着得快到井口了,井口却总是不出现,面前的回风道仿佛根本没有尽头似的。
他想:也许在夜间,井口的位置不好判断—地上、地下一般黑,走到井口也不会知道的。万一他突然冲到了井口,而井口上又有日本鬼子守着,事情可就糟透了。
他又一次扶着歪斜的棚腿,举着灯向巷道上方看。
一个突击队的弟兄跟了上来:“老赫,还有多远?”
赫荣森摇摇头:“不知道!”
“咱们爬了有千把米了吧!”
“不止!”
“看光景该到了!”
赫荣森抹了把汗:“俺也这么想!”
“上面不知道是个啥情况哩!若是那帮人不来,咱们就叫坑了!”
赫荣森道:“白(别)瞎说,不管上面是个啥情况,咱们都得小心!给后面传个话,让后面的弟兄们和咱们的距离再拉开一些!”
“好!”
待身后突击队的弟兄都跟了上来,赫荣森又摸着一根根棚腿,向上攀,攀了不到二十米,一道紧闭的风门出现在面前了。
原来,回风道上还有风门哩!这倒是赫荣森没想到的。
几个弟兄上前一扛,把风门扛开了。
举灯对着风门里一看,上面还有一道风门。
弟兄们又要去扛那道风门。
赫荣森将弟兄们拦住了:“小心,这道风门外面,大概就是井口,成败在此一举!大家都把灯灭了,轻轻把风门扛开,扛开后,都守在门口不要动,俺先摸上去看看。情况不好,俺把灯点上,你们就准备打,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弟兄们纷纷把手中的灯火拧灭了,继而,把身子贴到了第二道风门上,暗暗一使劲,将风门慢慢推开了。
前面上方二十米处朦朦胧胧有些亮光—井口终于出现了!
赫荣森跨出风门时,又作了最后一次交待:“把枪准备好,看见灯光就准备打!若是井口被咱游击队拿下来了,俺会下来告诉你们的,注意,千万不要莽撞!”
说毕,他端着枪猫着腰,靠向旮旯儿(角落)。身子几乎贴着泥泞的坡道,悄悄向上爬了。
他爬得很慢,很小心,尽量不让自己的身体发出什么声响。
一步,两步…五步…八步…
他在心中暗暗数着。
数到第十步时,他的眼睛已能看清井口边的东西了。
他发现了一道障碍物,障碍物有半人多高,好像是装满了沙土的麻袋。他心中一惊,忙卧倒在地,又睁大两眼看,支起耳朵听。
地面的风机嗡嗡响着,什么都听不见。
井口周围很黑,也没看到有什么人影。
他想:也许是一场虚惊。汛期到了,码在井口的麻袋大约是为了防水的—防备雨水、洪水灌入井中。
他站起来又向上爬。一步,两步,三步…
突然,麻袋后面飞出了一些什么东西,那东西将他击中了,他身体剧烈一颤,跌倒在地下。
没听到枪声,轰轰作响的风机声把枪声遮掩了…
身子像是被撕裂了,四处都痛,却不知道哪里中了弹。赫荣森脸色涨红、额暴青筋,咬紧牙,试图站起来。可挣了几次,也没挣起来,他暗骂道:真他妈的点儿(运气)高(背)。
突然间,赫荣森想起了自己的使命,他将手伸到了腰间,在腰间摸到了那盏电石灯。
电石灯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汗还是血,他顾不得分辨了,曲着腿,勾着身子,紧紧护住灯,而后,哆嗦着手从灯盏旁的卡子上抠出油纸包着的洋火。
他得把危险告诉弟兄们。
手抖得厉害,他划了五根洋火,才将面前的灯点着。
他将灯拧到最大亮度,举起来,对着身后下方的巷道摇晃着,喊出最后一句话:“弟兄们,打…打呀!”
又飞来一片弹雨,他高高昂起的脑袋被几粒子丨弹丨同时击中了,脑袋上的破柳条帽滚到了地下,又顺着坡道滚到了风门前。
手中的灯跌落了,灯火在巷风中跳了几跳,终于灭了。
赫荣森死了。
一盏生命的灯火熄灭了。
连同那生命的灯火一齐熄灭的,还有与这生命有关的许多秘密。
没有人想到他曾经是个告密者!
没有人相信他会是一个告密者!
守在风门口的弟兄们立即明白了自己和自己身后那几百名弟兄的处境,绝望地开了火。
瞬时间,在从风井口到出井口的二十几米长的斜坡巷道里,一场激烈的争夺战打响了。
交战双方都无法使用更多的人和更多的枪,恶劣的自然条件,限制了战斗的规模,井上的日本兵架着一挺机枪向井下打;井下,十余个战俘用手中的三八步枪抗击。战俘们的劣势是很明显的,交火没有几分钟,就被迫退到了后面那道风门里面。
头一道风门外抛下了十八具尸体。
这时,田义富听到交火的枪声,带着断后的人马赶了上来,狂暴地发布了命令:“打!拼着一死也得打,不打下这个井口,咱们通通完蛋!”
断后队上下肃杀着气氛,大伙身上的血性也都上来了,杀气腾腾的。在田义富的带领下,人人冒着机枪的强大火力网,拼命向上冲。
又有一些弟兄送了命。
田义富自己也受了伤,一粒子丨弹丨将他的胳膊打中了,腥湿的血糊了一身,直到中弹倒地时,田义富才明白了一个血淋淋的现实:暴动体登(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