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井上口,张贵银终于见到了梦寐以求的佐佐木大佐。在他结结巴巴向佐佐木大佐报告的时候,龙川太君也赶来了。
张贵银中断了极为重要的报告,马上向龙川扑去,扑到龙川面前,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竟哭了。
就像挨打的小孩看见了家长,他满脸是泪,指着多门二郎对龙川说:“太君,他…他打俺,俺…俺要向你,向佐佐木大太君报告,他…他就打俺!”
佐佐木大佐鄙夷地看着他,仿佛看着一条落魄的丧家狗,狞笑道:“嗯,你的,说!接着说下去!”
他可怜巴巴地看了看龙川太君。
龙川阴沉沉地点了点头:“你的,大大的好!说!暴动的,多少人?游击队什么时候来?他们的,从哪里上井?”
他想都没想,便滔滔不绝道:“井下的战俘全暴动了!全暴动了!—除了俺反正投诚!总共有五六百号人,想从风井口出去,游击队三点钟在风井口接他们!井下的皇军和矿警全被他们干掉了,他们手里有了枪,太君,大太君,皇军们要赶快到风井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佐佐木狰狞笑容不见了,怒吼道:“你的,为什么早不报告?嗯?”
他慌了,脸孔转向龙川:“俺的…俺的向龙川太君报告过!”
龙川以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不怀好意地道:“暴动时间,你的没说!”
“太君,龙川太君!下井前俺…俺不知道啊!他们信不过俺,他们没告诉俺!太君,这件事…太君…”
他急于想把事情解释清楚,可越想解释越解释不清楚,最终没能解释清楚。佐佐木大佐冷笑地扫了他一眼,走了,到井口电话机旁摇电话去了。龙川也抛下他,跑到那帮闻讯赶来的日本兵面前,哇里哇啦讲起了鬼子话。
他们都忘记了他的存在。
就在这时,他的信心,他的自由梦,他的汉奸梦,忽然像暴露在阳光下的春雪一样,溶化,消失。
他忽然有了一种神奇的、无法形容的、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恐惧。
他这种恐惧的强烈,就好像一种坠入十八层地狱的感觉。
他终于明白了,他的聪明、机警全用不上了,在和日本人做这笔人肉交易的时候,他把生命的正能量全挥霍干净了,他在短短几天里走完了遥远而漫长的人生路。
现在,他正慢慢死去…
矸石山下,开满了各种各样的野花,蜜峰和蝴蝶在花丛中飞舞,甚至连风都在传播着生命的种子。
这本是个生命孕育生命成长的季节,在这种季节里,没有人会想到死。
只可惜死亡还是无法避免的。
佐佐木大佐和龙川太君在忙着指挥…
二时五十二分,驻守在滴道的宪兵中队过来守住风井井口和大井井口,二时五十五分,两个战俘营里的探照灯全打亮了,岗楼上的机枪支了起来…
暴动在短短一小时内陷入了绝境。
104
窝在地底下的五六百号弟兄可遭大罪了,要吃的没吃的.要喝的没喝的,硬饿也得饿死!
想冲上井?没门!日本鬼子架着机枪候着哩!
不过,刚暴动那一阵子,弟兄们并不知道,都以为顺着风井口能冲上去!都以为风井口有抗日游击队接应!
暖泉巷车场挤满了人,无数盏跃动的灯火从各个煤窝汇拢来,沿着双铁道的宽阔巷子,组成了一条光的河流。
沉重的喘息,兴奋的叫嚣,疑虑重重的询问和毫不相干的歇斯底里的咒骂,唧唧喳喳混杂成一团。骚动的气浪在灯光的河床上,在众人头顶上啸旋着、滚动着,把一轮希望的太阳托浮在半空中。
地层下的整个暴动过程异乎寻常的顺利,从一时十五分一三六煤窝动手,到二时二十分一六八煤窝的弟兄们走出来,暴动只用了一个小时十五分钟。
在这一小时十五分钟里,六名矿警和五名日本兵被击毙,余下的十九名矿警和五名日本兵做了暴动者的俘虏。
在井下,劳工最恨的不是日本鬼子,而是汉奸,因为鬼子很少动枪打他们,只要开枪,非死即伤,但人人都吃过汉奸把头的皮鞭。
汉奸是狗仗人势的奴才,做起事情来比鬼子更绝、更坏、更毒,常常冲主子点头哈腰,表现出低三下四、趋炎附势之态;但面对同胞,立马挺直了腰杆,表现出高人一等、刚正不阿的形象,动不动甩鞭子。
汉奸为了给日本主子表现,哈巴狗一样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盯着战俘们,发现有人干活慢了,上去就是一鞭子,战俘们都没有少吃鞭子,因此恨之入骨。
二十余名汉奸把头们成为暴动者俘虏后,战俘们纷纷用铁镐或铁锹把他们刨死、拍死,一个活口不留。
五六百名被迫从事奴隶劳动的战俘们重新成为军人,再度投入了战争。
行动中,鬼子和矿警们还是开枪了,十几个参加暴动的弟兄在枪口下毙命,另外还有几个受伤。
然而,不管怎么说,暴动还是成功了。现在,那十九名矿警和五名日本兵被捆了起来。他们手中的枪,已转到了暴动者手中。
缴获的枪共计三十五支。田义富抓了其中一支.他背着那支枪,挤在煤楼底下,和一些人商量着什么。
后来,田义富爬上一个被推翻在地的空车皮上,对着弟兄们讲话。
这时,是二时三十五分。
“弟兄们,静一下,静一下!听俺说!都不要吵了…”
田义富喊了好一阵子,巷道里的声音才渐渐平息下来,弟兄们盯着田义富看,看不到的,就呆在那里静静地听。
“弟兄们,咱们成功了!从现在开始,咱们不是日本人的俘虏了,是军人!就像以前那样,是打日本的东北军人!现在俺宣布,田义富原黑龙江步兵一旅四营营长,对这次行动负责!俺要求弟兄们听俺指挥,大家能不能做到?”
也许这话问得多少有点突然,聚在车场巷子里的弟兄们沉寂了一下,没有回答。
田义富愣了一下,有些失望,嘴角抽了抽,又说:“如果弟兄们信不过,也可以另举一个弟兄来负责,但是…”
田义富一句话没说完,“砰”一声,站在不远处的黄毛朝煤顶放了一枪,吼了起来:“老田,白(别)磨叽了,听你的!都听你的,你就喃排(安排)任务吧。谁狗懒的不服,俺崩了他!”
“对,听田营长的!”
“田营长,你发话吧!”
“听田营长的!”
“听田营长的!”
应和之声骤然炸响了,巷道里仿佛滚过一串轰隆隆的闷雷。
田义富感激地笑了笑,双手张开,向下压了压,示意弟兄们静下来。
手势发挥了作用,巷道里再一次静了下来。
田义富又说:“弟兄们,马上,咱们就从风井口冲出去,大家不要乱,还是以原来的窝子为单位,一队接一队上!三十五支枪,二十支由老赫—赫荣森带着,在前面开路。十五支俺带着,在末了儿(最后)断后,不管出现什么情况,都不要慌,不要乱!听明白没有?”
“明白了!”又一片应和声。
“好!下面,俺还要说清一点…”
这时,人群中有人叫:“姓田的,你他妈真隔应(烦人),少胡嘞嘞(胡乱说)两句好吗?!”
田义富一怔,费力地咽了口吐沫,又说:“哥们,你这人咋回事,一说话就急头掰脸地,等俺把话说完,好不好?!”
不料,下面叫得更凶:“白(别)听这小子胡嘞嘞(胡乱说)!咱们走!”
“对!快走!”
巷道里出现了骚动。
田义富急眼了,脚板在车皮上一跺,厉声喝道:“谁敢得瑟,老子毙了他!俺再说一遍,咱们不是战俘了,是军人!是军人!弟兄们,给俺瞅一瞅,看看谁在那旮旯支棱毛儿(起刺儿)?”
那些急于逃命的家伙不敢乱动了,小小的骚动转眼之间平息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