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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办公桌上摆着一只香气喷喷的烧鸡,还有一杯日本清酒。龙川太君热情地邀请道:“你的,坐下吃吧,吃得饱饱的!”
张贵银受宠若惊,抓过烧鸡像饿狼似的大口啃起来,不时地咬住往嘴里填食物的指头,食物噎得他不停地打嗝翻白眼,脸上的血管暴凸着。
龙川觉得这中国人的胃转眼间似一只被吹涨的气球,快撑死了。
张贵银很快吃光了烧鸡,地下尽是鸡骨头。他将满是油污的手往破衣服上胡乱擦擦,又举起日本清酒,一仰而尽,这才满意地抹抹嘴巴。
龙川扔过来一盒日本烟,张贵银抽出一支点着,狠狠地吸了一大口,两只眼睛眯成了一道缝。
随着烟雾弥漫,眼前的景状因此变得模糊起来,大办公桌后的谦吉太君,太君身后墙上的太阳旗,办公桌上的电话机,都和他拉开了距离,仿佛一个遥远的旧梦中的景物。
“这烟真好!”张贵银想。
他一口接一口地抽烟,那支和三八步枪子丨弹丨差不多长的小白棍,从放到干裂的嘴唇上就再也没拿下来过,灰白的烟灰竟没有自己掉下来。
这日本烟确实不错。
张贵银很快抽完了一支,将烟头扔到了地下,用趿着破布鞋的脚踩灭了。
一抬头,又看到了放在桌上的那盒烟。他的眼睛不自觉地在那盒烟上多停了一会儿。
托着下巴坐在桌后的龙川笑了笑,很友好地说:“抽吧,你的,再抽一支,客气的不要!”
他冲着龙川太君哈了哈腰,点了点头,又哆嗦着手去摸烟。
第二支烟点燃的时候,他不无得意地想:自由对他来说,只有一步之遥了,只要他把那桩巨大的秘密告诉面前这位日本人,这位日本人定会把应有的报偿支付给他,以后,他就自由了,想吃就吃,想喝就喝,吃喝嫖赌抽都可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要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秘密在他心中。这无疑是一笔财富,是一笔任何人也抢不走的财富。他要靠这笔财富换取生命的自由。
在做这笔交易之前,他得弄清两点:第一点是买主的诚意,第二点是能索取的最高价钱。
对第一点,他不怀疑。面前这位龙川太君无疑是有诚意的,龙川太君一直在这高墙下面搜索阴谋,他出卖的,正是日本人所需要的阴谋。
龙川太君一般不会卸磨杀驴的,若是他卸磨杀驴,日后谁还会和他合作?!
自然,必要的提防也是少不了的,得小心谨慎,蹚水过河似的,一步步试着来。
第二点很难说。
整得好,日本人或许提拔他进密探队,虽然当汉奸名声不好,但毕竟吃香喝辣的。当然也可能会将他放掉,再给他一笔钱。
整得不好,他还得留在这矿井里挖煤。给日本人当苦工他不能干,那样,迟早要把性命送在自家弟兄手里。高丽棒子赵成日留给他的教训是深刻的。
他打定主意,不到最后关口,决不把真正的秘密端出来!卖东西就要卖个俏,卖得不俏,没人要。
他要做的是一笔一回头的大生意,一锤头砸下去,没有反悔的可能,他不得不慎而又慎。他要和自己的弟兄们斗,也得和日本人斗哩!
第二支烟抽了一半的时候,龙川太君说话了:“你的,搞清楚了?有人要逃?”
张贵银慌忙吐出烟圈,点点头,极肯定地道:“是的,太君!他们要逃!好多人要逃!”
龙川像乌龟似的,把瘦脖子伸得老长,小眼睛炯炯有神:“有人在战俘里面,嗯,串联?”
“有的!有的!”
这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是买卖开张前的吆喝,旨在吸引日本人来和他做这笔买卖,根本不涉及买卖本身,说多说少,说轻说重都是无害的。
龙川极力想掩饰着心中的兴奋,但仍是掩饰不了眉宇间,那种高涨的喜悦。他“嘿嘿”咳了两声,缓和心中的激动,道:“谁在串连?”
想了一下,张贵银决定先把那秘密扳下一点给龙川太君尝尝:“是田义富,八号大屋的!”
龙川太君皱了皱眉头:“田—义—富?田…”
龙川太君站了起来,走到身边的柜子旁,顺手拉开了一个抽屉,取出一叠战俘登记册和卡片。
他知道龙川太君要干什么,讨好地道:“太君,田义富的战俘编号是:密山炭矿五一四四号!”
龙川太君一下子将那张五一四四号卡片抽了出来,看了看,用手指弹着说:“姓田的,做过连长?”
“不!他是营长,是黑龙江步兵苑崇谷旅四营营长!被俘时,他欺骗了太君,现在又是他在战俘中串通,唆使战俘们不给皇军出煤,通通的逃跑!”
龙川攥起拳头,在桌上猛击一下:“大日本皇军,今夜就让狼狗对付他!”
他慌忙扑到桌前:“太君,太君!这…这样的不行!”
“嗯?”
龙川太君瞪大两眼盯着他看。
他更慌了,探过身子,低声下气道:“太君,战俘中有个反抗大皇军的组织,俺只知道一个田义富,其他人还没弄清楚,另外,这些人还在和外面游击队联系哩,那个联系人也没找到。小人俺…俺想都弄清楚了,再向太君报告!”
龙川太君点了点头,鸡爪似的手压到了他肩头上:“你的,大大的好!你的,帮助皇军,皇军,不会亏待你!皇军,把他们一网打尽,皇军给你密探队副队长,当副队长!明白?”
张贵银肩头给他拍了这几下,登时全身骨头也酥了,只觉自出娘胎以来,从未有过如此荣耀,不由得感激涕零,呜咽道:“明白!明白!太君如此厚爱,大恩大德,小人永世不忘,涌泉报答点滴。”
龙川太君慷慨地送了一顶官帽子。出了大价钱,自然想看看下面的货色,他又开口了:“他们的,串连了多少人,守山的战俘,他们串没串过?他们要什么时候逃?”
这些问题,张贵银确乎不知道,但,他不能说自己不知道,做买卖不能这么老实,信口开河道:“太君,他们串连了不少人,各个号子都串了,守山也串了!什么时候逃,外面的游击队什么时候来,小人俺还不知道!估摸就在这几天吧!”
龙川太君吃惊了,叫道:“这不是逃跑,是暴动!俺的,要把他们通通枪毙!”
“是的,太君,是该通通枪毙,不过—”
龙川太君笑道:“你的放心,现在的,皇军不会动他们,大日本皇军要把他们和外面的游击队一网打尽!”
“太君高明!高明!”
龙川又问:“来接应暴动的,是哪一支抗联队伍?是李延禄?还是那个赵尚志?”
“这个…这个,小人俺的不知道!”
“和外面游击队联系的人是谁?你的,也不知道吗?”
张贵银想告诉谦吉太君:他怀疑井下一三六煤窝的矿警刘磕巴,甚至想一口咬住刘磕巴,然而,转念一想,又觉着不妥:倘或刘磕巴真是秘密联络员,那么,抓了刘磕巴,暴动就不会按计划进行了,抗联就不会来了,他的秘密也就卖不出好价钱了,官帽子自然飞了,自由也没了。
他的表情如丧考妣,痛苦地摇了摇头,声音沙哑的像要哭了出来:“太君,小人,俺的,真的不知道!”
龙川太君威严沉重的脸上,忽然泛起一丝恶毒的微笑,但他尽量将这种笑容压制掩饰着:“那么,回去以后,你的,要把这个联络人找到!要尽快把暴动的时间告诉皇军,你的,明白?”
“明白!明白!太君!”
他转身回去了,临走时,又向桌上的烟看了一眼。
龙川太君让他把烟拿着,他想了想,还是忍住没拿。那一瞬间,他猛然想起了古人说的成语:“持盈保泰。”
张贵银被提走时,八号大屋的弟兄们都在睡觉;当他垂着胳膊、塌着肩膀、低着头,像一条挨了两棍子的狗,夹着尾巴,灰溜溜的回来时,弟兄们依然在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