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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毛踩着泥泞的风化页岩路面,张口气喘地向巷道的顶端爬。
不料,一脚踩入了脏水凹里,身体突然失重,扎扎实实跌了一跤,头上的柳条做的安全帽沿着坡道往下滚,在身后的一根长满霉毛的棚腿前停住了,电石灯摔落到地下,灯火跳了一跳,灭了。
还好,没摔伤。
黄毛从满是泥水的地上爬起来,先从灯壁的卡子上取下用油纸包着的洋火,将灯点了。然后,又被迫转身向下走了几步,拾起沾着泥水的破柳条帽戴到头上,继续向上爬。
上面是死头,不通风,整个巷道温吞吞的。
一路爬上去,黄毛看到了两个挂着骷髅标志的密封墙,那墙都是青砖砌的,墙下没有洞。耳边突然响起田义富说过的话:那条要找的老洞子密封墙下是有洞的。
黄毛一直找到尽头,也没找到那个老洞子,只好往回走。
又往下走了不到三十米,黄毛在巷道的另一侧发现了那条令人神往的洞子。
那洞子的密封墙下面果然有一个半人高的缺口,缺口处有一股哗哗作响的水在向巷道里流,他想,那堵密封墙可能是被洞子里的老水冲破的。
黄毛的心一阵狂跳,几乎没来得及作更仔细的判断,便将脑袋探入了密封墙的缺口里,手举着灯,对着老洞子照。
灯光照出了五步开外,他看到了一条布满褐黄色沉淀物的弯弯曲曲的水沟,看到了一堆堆冒落下来的煤块和矸石,看到了顶板上的淋水在水沟里溅起的水花。
老洞子又窄又矮,像一条用了许多年没有打扫过的歪斜的烟囱。黄毛像狗一样钻了进去,他把电石灯噙在嘴上,用手掌和膝头在洞子里爬。
黄毛爬得极为小心,每向前爬一步,总要先上上下下看一眼,怕冒落的顶板和倒塌的煤帮把他压在地下,去见了阎王。
黄毛的鼻子不停地嗅,小心翼翼地防范着那不动声色的杀人凶手—瓦斯。
希望在前面,在上面,在那重重黑暗的后面!
这条一路上坡的老洞子无疑是通向地面的。
它是向上的!不是向下的,这一点至关重要!
浑身都湿透了,汗水、淋水、身下的流水,把黄毛变成了一个水淋淋的两栖动物。
不断碰到水星的灯火在劈劈啪啪炸,他那湿漉漉的眉毛,被爆起的灯火烧焦了一片。
爬了有三四十米,洞子依然弯弯曲曲向前方伸着。
黄毛不敢爬了。他想起了风,感觉这条老洞子里似乎没有风。
没有风准有瓦斯!
瓦斯能把人憋死!
瓦斯是无色、无味、无臭的气体,但有时可以闻到类似苹果的香味,达到一定浓度时,能使人因缺氧而窒息,并能发生燃烧或爆炸。
黄毛依着煤帮坐下来,大口喘着气,脸上、额上的汗珠雨一样地落。
就这么坐了一会儿,他皱起眉峰苦思:这巷道到底有没有瓦斯?能不能爬下去?
他不自觉的用鼻子闻闻,没感到头昏,也没看到面前的灯火一窜一窜地跳,他判断至少到这个地段为止,洞子里的瓦斯不重。
又向前爬。爬了大约二三十步,他呆了!
他爬到了头,爬到了一个平坦的地段上,一个接着洞顶的水仓切断了他的求生之路。
他身下的水就是从那个漫顶的水仓里溢出来的。
黄毛万分绝望,就像飞奔的骏马,一下子掉进深渊。他无力地吐出一声叹息,头重重的向下垂落,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当中。
很快,他又振作起来,不敢懈怠,要赶在汉奸把头周驴子进窝之前,赶回一三六煤窝。
黄毛一身泥土溜到煤楼旁时,看到张贵银和几个弟兄正拖着沉重的煤筐从窝子里挣出来,矿警刘磕巴正在磕磕巴巴说着什么。
黄毛灭了灯,闪在黑暗中向张贵银和那几个弟兄打了个手势,几个弟兄把拖筐里的煤往煤楼里一倒,围着刘磕巴讨筐牌,他借这机会急速溜进了煤窝。
他刚进煤窝,刘磕巴也进来了。
刘磕巴扯着嗓门结结巴巴喊:“弟…弟兄们,得…得抓紧点啦!现在都…都几点了,定额可还没…没完成一半,日本人那儿,俺…俺可交不了差呀!你们挨了罚,可甭…甭怪俺刘某人!”
田义富说:“刘哥,你放心!弟兄们不会让你为难!”
刘磕巴哼哼唧唧走了。
弟兄们这才一下子将黄毛围住了:
“怎么样?”
“能走通吗?”
“那老洞有多长?”
黄毛把头上的破柳条帽向地上一摔,恶狠狠地答道:“走他妈的蛋!那洞子是死的!”
空气的流动像骤然停止,黄毛已突然发觉死亡的气息已充满了这煤窝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中。
一双双凶恶的眼睛在盯着他看,一盏盏聚到他脸上的灯光照得他睁不开眼。黄毛感觉辜负了弟兄们的厚望,叹了口气道:“上次没走到头,俺这回拼死爬到了头,是死洞子!迎头是个水仓,也许是日本人开巷时存老塘水的。”
“你不会走错吧!”田义富问,他的脸上没一丝表情,他的眼中更没一丝感情。
黄毛愤愤的道:“怕俺走错,你自己再去摸一趟!”
彻底绝望了。
田义富铁青的脸膛剧烈地抽动起来,歪斜的嘴角几乎要扯到耳朵根。
汪华喜如聆“鬼语”,浑身打起颤来—充满了悲伤和恐惧,一种对未来的悲伤和恐惧。
张贵银脸变得苍白,两眼痴痴地望着手上的灯发呆,仿佛刚挨了一闷棍,只觉得有股寒意自足底升起。
不知是谁在黑暗中呜呜咽咽地哭…
世上很多人都在活着,但大多数人都不满足,有些人想要更多财富,有些人想要更多权力。
可是对他们这些战俘来说,只要活着,就已不容易。
那条洞子不通,又派人摸了一次,还是不通,弟兄们只好另想办法。
约摸三四天之后,又一个消息传来了,说是和外面山里的游击队联系上了,井上井下一齐暴动。井下的弟兄通过风井口冲向地面,上面有游击队接应;井上的弟兄在游击队炸毁了高墙后往外突围。
战俘营的千余号弟兄又一次紧急串连起来,只等着那个谁也不知道的指挥者确定暴动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