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闷闷地响了两声,巷道里的污浊空气骤然膨胀了一下,一股夹杂着煤粉、矸石粉的黑色气浪从窝子里涌了出来。
鼓风机启动了,吊在煤楼旁的黑牛犊似的机头,用难听的铁嗓门哇哇怪叫起来。
黑橡胶皮的风袋一路啪啪作响的凸涨,把巷道里的风送进了一三六煤窝。
弟兄们在矿警刘磕巴的催促下,没等炮烟散尽,便进了煤窝。
几个当班弟兄站在炸落的煤块上,用长长的钢钎捅炸酥了的煤顶,让一片片将落未落的煤落了下来。
放炮不是经常性的,日本人对丨炸丨药的控制极为严格,能用钢钎捅落的煤顶,决不许使用丨炸丨药。用完的丨炸丨药纸和带编号的封条还要向矿警交账,上井之前必得搜身。
田义富却老是想着要搞一点丨炸丨药。丨炸丨药总是情不自禁地把他引入了一个神圣庄严的境界。
听到煤窝里的爆炸声,过去所有的峥嵘岁月,又一次在他眼前显现出来,眼前就耸起了一门门怒吼的火炮,那首他和许多弟兄一起高唱过的抗日歌曲就会隐隐约约在他耳畔响起。
窝里捅放煤顶时,他和一帮拉煤拖的弟兄倚在煤帮上看,朦胧之中,他把窝子里那跃动的电石灯灯火,想象成了闷罐军列上马灯的灯火。
他总以为自己不是蹲倚在狭长黑暗的巷道里,而是蹲倚在狭长、黑暗而又隆隆前进着的军列上。
耳畔的歌声越来越响了,仿佛由远而近,压过来一片隆隆呼啸的雷声: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矿,
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我的同胞,
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九一八”,“九一八”,
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脱离了我的家乡,
抛弃那无尽的宝藏,
流浪!流浪!
整日价在关内流浪!
哪年,哪月,
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
哪年,哪月,
才能够收回那无尽的宝藏?
爹娘啊,爹娘啊,
什么时候,
才能欢聚一堂?!
那年夏天,他就是唱着这支抗日歌曲,由黑河开赴黑龙江省省会齐齐哈尔。
血与火的考验就这样开始了。
江桥抗战爆发以后,马占山一共集结了两万人左右的部队,在江桥设立三道防线,准备和日寇殊死一搏。以命搏命,以杀止杀。
拥有信仰的军队是强大的军队,拥有信仰的战士是无敌的战士,目睹国土家乡不断沦陷却被勒令不放一枪的东北军汉子们,早就憋足了一口气,人人不怕死,个个往前冲,最终击毙日伪军六千余人。
为了消灭这孤军弱旅,十几天后,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亲自出马,出动总兵力一半—两个步兵师团和一个骑兵旅团,加上伪军配合,并有海军派遣队和飞行部队,海陆空立体作战,步骑炮协同作战。
在敌我力量如此悬殊情况下,黑龙江军队却得不到国民政府一枪一弹、一兵一卒的支援。
在弹尽粮绝、伤亡惨重,回天无力的情况下,马占山被迫放弃省城齐齐哈尔,撤至海伦一带休整,以利再战。
当时东北还有一位抗日名将,和马占山的名字很相似,这个人就是冯占海。老百姓起了一个顺口溜,叫:“一马占山,二冯占海,山海关外,排山倒海”
齐齐哈尔沦陷,日军的下一个目标指向哈尔滨。哈尔滨保卫战爆发!
马占山在既要保证海伦安全,又要防止关东军从齐齐哈尔向东进犯,不顾身边人劝他保存实力的建议,毅然决定抽调苑崇谷旅,支援冯占海将军保卫哈尔滨。
死神两次扑到了田义富身边。
一次是在江桥,一颗丨炸丨弹落到了前沿火炮阵地上,在前沿指挥所指挥战斗的一位连长在他身边壮烈殉国,他被炸起的黑土埋了起来,侥幸没有中弹。
一次是在道外,苑崇谷旅经过惨烈的激战,部队减员过半。日寇的机枪组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火力网,呼啸的子丨弹丨雨点般地飞,身边许多弟兄都倒下了,他军帽和裤腿上被弹头穿了两个洞,竟又没有中弹!
但他的记忆永远停在了四月十八日这个普普通通的日子上。因为对他来说,这日子是永恒的。
日军4个飞行中队轮番轰炸扫射,日军重炮疯狂轰炸,加之日军坦克队的进攻,一时间整个哈尔滨炮火连天,弹如雨下,战况惨烈。
黑暗的空中突然响起了轰轰作响的飞机马达声。他刚趴到地上,一颗颗丨炸丨弹就在他身旁炸响了,他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已是十九日中午,他听到了一声尖厉的枪声,仿佛就是对着他脑门打的,他本能地抓起了枪。
手却被一个沉沉的东西压住了,他趴在地上,抬起头,看到了一双沾着泥巴的黑皮靴。
压着他那握枪的手的,就是那沾着泥巴的黑皮靴!他顺着皮靴往上看,又看到了一只悬在空中的指挥刀的刀鞘,那刀鞘在悠悠地晃,刀鞘的顶端包着黄铜皮。
是个日本官!
日本官一脚将他踢了个仰面朝天,操在手中的刀举了起来,刀刃上跃动着一缕初春的阳光。他身子缩成一团。
那缕凝聚在刀刃上的初春的阳光终于没跳到他的身上,日本官手腕一转,指挥刀在半空中划出了一个漂亮的弧。
不知从什么地方跑来了两个端长枪的日本兵。
日本官将指挥刀插入刀鞘中,向两个日本兵讲了几句鬼子话,两个日本兵用长枪上的刺刀逼着他,要他站起来。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了,身上受了伤,当天下午被押到了邻近的一个小学校里,后来,又被押到牡丹江战俘集中营里。
在集中营,经过简单治疗,他的伤已好了七八成,日本人就赶他前往滴道,成了给日本人挖煤的牲口。
他的胸前从此便佩上了一个战俘标记:“密山炭矿第五一四四号。”
自打进了煤矿,他就在井上、井下悄悄算计了,随时随地准备拔腿走人。
然而,严酷的现实令他沮丧,高墙、电网、刺刀、狼狗,把他那想入非非的念头一个个粉碎了,他几乎看不到逃跑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