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煤窝的代号是一三六,为什么叫一三六?汪华喜不清楚,弟兄们也都不清楚。
在一三六窝子里干活的弟兄,原来有三十多人,陆续死了十来个,全部死于矿难,现在仅剩二十五人,全是八号屋的。正常由七八个弟兄装煤,十几个弟兄拉拖筐。
窝口,汉奸把头周驴子监工;煤楼边,矿警刘磕巴验筐。
一切都是日本人精心安排好的,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脱日本人的眼睛。
但是,矿警刘磕巴不错,据说这小子原来是东北军人,日本人过来,军队投降,变成伪军,被抽调到煤矿当矿警。他对弟兄们挺照应的,不像那个周驴子,矿工们私下都称他是汉奸把头。
周驴子原是大黄泥河村(今鸡东县)的混混,在家排行第五,从小偷鸡摸狗,不务正业,日本人来了后,他托人进入煤矿谋事,做了汉奸把头。
周驴子狐假虎威、欺软怕硬,在井下最喜欢欺负矿工弟兄,偏又怕刘磕巴。周驴子使皮鞭,刘磕巴使枪,就凭这一条,周驴子也没法不怕。
刘磕巴爱睡觉,周驴子也爱睡觉;刘磕巴自己睡,也怂恿周驴子睡;两人常倒换着睡。一人睡上半班,一人睡下半班,反正日本人也瞧不着。
周驴子一睡觉,弟兄们的日子就好过了,一些密谋便半公开地在煤窝中酝酿了。
汪华喜记得很清楚.昨日习中志出去探路时,周驴子已到避风洞的草袋堆上睡觉去了,刘磕巴不会向日本人报告的。
那么,向日本人报告的.必是窝中的弟兄。可又奇怪:既然向日本人告密了,为什么不把集体逃亡的计划都端给日本人呢?为什么只告了一个?
斜歪在煤窝里,机械地往拖筐里装着煤,汪华喜还不住地想。
不知装了几筐煤之后.他突然想通了:这告密者是个狡猾的家伙!他不一下子把所有的秘密都出卖给日本人,是有心计的。他是在投石问路,看看告密以后,日本人能给他什么好处?好处给得多,他就全卖;好处给得少,他就和弟兄们一起逃,里外他不吃亏!
卑鄙的混蛋,应该设法找到他,掐死他!他在拿弟兄们的生命和日本人做交易哩!
但他汪华喜不会这么干,他希望自己活下去,活得尽可能好一些,可却绝不会主动向日本人告密。
这个告密者是谁?是谁呢?
几乎人人都值得怀疑。
窝子里的浮煤快装完的时候,田义富将拖筐向他脚下一摔,用汗津津的膀子碰了他一下,悄悄说:“弄清楚告密的家伙了。”
“谁?”
“听说是高丽棒子赵成日!”
“听…听谁说的?”他很吃惊。
“这不用问,回头等周驴子睡觉时,咱们—”田义富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
没等他再说什么,田义富又从他面前闪过去,往别的弟兄面前凑。
汪华喜吃惊之余,觉出了自己的冒失。最后那句会引起田义富怀疑的话,他不该问。
田义富从哪儿弄来的消息,他不应该知道。江湖的事情就是如此,一切来得都有根据,一切又都没有个来源,谁也不能问,谁也不敢问,田义富向他讲什么,都是“听说”,鬼知道他听谁说的!
听说听说,就如风中落叶,谁也捉摸不定。
但这听说的消息都蛮可靠的。三月里,听说抗联第四军军长李延禄带领部下从密山窜过来,四月下旬的一天夜间,密山炭矿株式会社在白灰窑的丨炸丨药库升了天,轰轰隆隆的爆炸声响了大半夜。后来又听说点丨炸丨药库的事不是第四军干的,是抗联第三军军长赵尚志领人干的!
他们由此知道了,这矿区周围的广袤深邃大山里还有李延禄和赵尚志的游击队。
他们由此酝酿了集体逃亡的计划,决定分头和李延禄、赵尚志的游击队取得联系,里应外合,一举捣毁中暖战俘营,还有守山战俘营,挣脱日本人的魔爪。
偏偏在这时,朝鲜人赵成日向日本人告了密。除掉赵成日是极自然的。他们不除掉赵成日,下一步,赵成日一定会借日本人的手除掉他们!
有关杀人的热辣辣的念头闪过之后,冷静下来一想,汪华喜又本能地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劲。他突然发现,自己又站在一个陷阱边缘上了,只要一不小心,他就可能落入这个陷阱中被日本人吃掉!日本人不是傻瓜,昨天有人向他们告了密,今天告密者突然死掉了,他们不会不怀疑!田义富他们干得再漂亮、再利索,日本人也要追查的!他不能逃跑不成,先把自己的命送掉,更不能在龙川滴血的刀刃下供出逃亡的秘密。
他从心里感到冷—冰凉刺骨。
他揣摩了半天,还是决定不参加这次正义的谋杀。
周驴子到煤窝外的避风洞迷迷糊糊做春梦的时候,他弯着腰,捂着肚子,跑出了煤窝,对坐在煤楼守护洞里的刘磕巴说,要去拉屎。
96
黄毛在往拖筐里装煤的时候,突然发现了一个秘密—
几个弟兄压着一个什么人在满是煤块的地下扑腾,另几个弟兄装模作样在那里捅煤顶,其实是想把煤尘扬得四处飞舞,遮掩住煤窝深处杀人的内幕!
妈的,他们要杀人!
都是中国人,不杀日本人,却窝里斗起来。他不能不管,侠肝义胆使他挺身而出。
黄毛把电石灯咬在嘴上,操起身边的一把铁镐,狼一般窜了过去。
“你们在嘎哈?!”
压在那受害者身上的田义富转过了铁青的脸,嘴角下意识的抽颤了一下,极严厉地低吼了一声:“没你的事,走开!”
黄毛不走。
几个弟兄扑了上来。
他操起铁镐,抡了一个大圈儿。
几个弟兄全站住了。
那个受害者在地下挣,挣了半天,从一个弟兄的手指缝里憋出了一句话:“黄毛,救…救命!”
是原谢文东手下朝鲜人赵成日!
“放开他!”
“黄毛!你进来时间不长,不了解情况,俺知道赵棒子和你是一个队伍里的,但他做的事和你没有半点关系,所以请你走开!”田义富客气地重申。
“放开!”黄毛又喊。
就在这时,一个挪到他身后的弟兄,恶狠狠地搂住了他的后腰,他手中的铁镐落到了地下。
几个弟兄一拥而上,把他压倒了。
黄毛突然意识到:他完了。
一只汗津津的臭牛皮似的手死命捂住他的嘴,几只拳头冰雹也似的落到他头上、腰上、大腿上。他叫不出,也挣不动。
这时,田义富又说话了,他叫大伙儿住手。
田义富半蹲半跪着俯在他身边,对他说:“黄毛,你小子听着,今天的事和你无关!你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姓赵的高丽棒子是自作自受,自取其祸!懂吗?!”
黄毛睁着迷茫的眼睛,身子向上挣:“赵…高丽棒子怎么了?”
“他向日本人报告,说过江虎习中志要逃跑,习中志才被日本鬼子狼狗咬得死去活来!”
“啥?你…你们咋不早说一声!”
按在他身上的手松了,黄毛“腾”的爬起来,操起铁镐!窜到赵成日面前,将压在赵成日身上的人拨开。
“是你向日本鬼子报告?”黄毛审问道。
被掐个半死的赵成日,脸都变形了,急忙解释道:“俺…俺没有报告要逃跑,只说他拉屎时间太长…”
不待赵成日解释完,黄毛扬起铁镐,狠狠对着他的脑袋砸了一镐头。
高丽棒子赵成日身子向上一挺,死了。
一个人死起来竟这么容易。
黄毛再一次回到拖筐装煤,没几分钟,煤顶轰隆隆落了下来,咆哮的煤尘像黑龙一样向窝外冲。
就在这工夫,黄毛看到,一盏晃动的灯从煤窝外面钻了进来。近前一看。提着那盏灯的,是大鼻子狗汪华喜。
发生这一切的时候,汪华喜不在现场,他闹肚子,拉屎去了,矿警刘磕巴可以作证。
这二班很正常,包括煤顶冒落,砸死一个苦力,通通属于正常不过的生产事故。
大日本皇军的圣战煤,是以人换煤,平均每出二三百吨煤就要死1个人,今日只是把应该支付的成本支付进了去,一点也不值得惊奇。
矿警刘磕巴做了当班记录,并在上井交接时,把那具砸得稀烂的尸体完整无缺地交给了井上的日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