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李宝奎惨死的消息很快在村里传开,幸雪上山采野菜回家,在街上听到几个娘们议论,颇感震惊:这李宝奎不是在城里混得极好吗?过年时还回村来,咋一下就被下了大狱?活生生的人说没就没啦?
听说罪名竟是通匪,吓得幸雪花容失色,越想越心惊,越想越胆寒,立即连蹦带跑回家。
当她和辛宝宝说起此事,辛宝宝很解气,义正辞严念叨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当初李宝奎把自己抓进大狱,差点没要了自己性命。如今风水轮流转,竟也让他进去并死在里面,实在是老天有眼,人不报天报啊。
辛宝宝感概半天,幸雪却越来越心神不定,悄声说道:“宝宝,你说,老李家会不会再怨在咱家头上?”
“指啥啊?”辛宝宝一听,登时急了。“李宝奎个人犯了事,跟咱有啥关系啊?”
幸雪一拉辛宝宝手,眼色急切,话语惊惶:“他的罪名是通匪…咱家黄毛…”幸雪住口不言,意思极为明显,李宝奎的死,跟胡子有关,而自家黄毛偏偏为匪,此前辛宝宝就因此事而被抓进去。两件事都和匪有关,自家如何能撇清?
“啊…”辛宝宝这才反应过来,表情由愕然,到肃然,再到凝重,连眉头都紧紧地皱了起来。
肉体也有它的记忆。想到深牢大狱遭受的非人折磨,辛宝宝不自禁颤抖起来。
人若是系念于一事,不论遇上何等情景,不由自主的总是将心事与之连了起来。逃犯越狱,只道普天下公差都在捉拿自己;凶手犯案,只道人人都在怀疑自己;辛宝宝虽然早已事情了结,但却留下杯弓蛇影后遗症。
但见幸雪秀眉微蹙,胸口起伏,显是也担着极大的心事。他登时没了激愤,不敢接口,只剩下后怕,委坐在炕上焉巴啦。
幸雪心下恐忧,不再说话。两口子相对黯然,同时叹了口气,不免犹有余悸,当真是惊弓之鸟了。
两人想着心事,窗外太阳高照,只觉近水远山,万古长存,人生忧患,永无断绝。
这时,狗剩领着甄小宝跑进来,狗剩兴奋大叫:“爸妈,你们看,俺抓着啥了?”边说边将手里抓的活物举到二人面前。
两口子一看,大吃一惊,狗剩抓的赫然竟是条怪蛇。蛇不大,长不足两尺,金黄色,有成人拇指粗。怪就怪在这蛇头上竟长着红色的肉冠,此刻正吐着信子向人示威。
只见辛宝宝浑身颤栗,脸上血色全无,大惊道:“啊…啊呀,真…真是罪过啊!你…抓它…你他妈的要死啊?赶紧滴…放了!”
幸雪乍见这蛇,直震惊其模样怪异,却不想辛宝宝竟如此恐惧,非常诧异,忙问:“咋地了?”
狗剩本意献宝,不想却把父母吓着了,父亲竟让自己放生,说啥也不干:“嘎哈呀?俺好不容易抓到的…”
辛宝宝眼角的肌肉不停的跳动,急得直跺脚,吼道:“这…这是…长虫仙,抓它…要遭报应的。”
“啊…”幸雪听得一愣,随后一震,一时呆住了。
据辛宝宝讲解,这头上带冠的蛇异常少见,是小龙,日后要升天变真龙的。与仙无异,人若得罪,定没好下场。
村里老人讲过一事,说有一户人家挖地窖时,挖到一条戴冠黄蛇,有碗口粗,肉冠如血,长相狰狞。身子已被铁锹铲成两截,正在扭动挣扎。
村人听说都赶去看稀罕,偏这人家不知死活,还把它当成送上门的肉食,竟下锅煮来吃了。
说来也怪,当天村里便下起了暴雨。连下三天,几乎成灾,村人均无法出门。
第四日雨势渐小,村人三日未出门,不得不打油纸伞出门生活。
很快,便有邻居发现,吃蛇那户人家五口都灭门,直挺挺死在炕上,无疾暴毙!
死时每人额头上都有红点,擦之不去,像是生下来般。村人大骇不已,联想到那怪蛇,定是那户人家害了蛇仙性命,招来报应。
当下村人在掌事人带领下,摆案焚香,祷告多时,雨终于渐渐停了。
自此,村人对带冠的蛇敬畏不已,躲都来不及,哪还敢抓?
听完辛宝宝讲述,幸雪惊骇不已,看了看儿子手上的黄蛇,声音抖起来:“宝宝,赶紧地,你跟咱儿子一堆(一块),去山上把蛇放生,可白(别)伤着它啊!”
辛宝宝应声穿鞋下地,幸雪看了一眼旁边老不情愿的狗剩,这小屁孩不知轻重,兀自将蛇身缠在胳膊上玩,哪有一丝对蛇仙的敬重?
幸雪差点气爆血管,大声叱骂:“你他妈的这死孩子,真是武大郎吃耗子药—自我感觉良好。咋就这么不叫人省心呢?快白(别)碰它了,赶紧跟你爸爸去放了吧!”
辛宝宝瘸腿领两个孩子出门,脚步踽踽踉跄。幸雪如痴如傻望着他们离开。
88
滴答河屯的土路在白天颜色青白。路原是由乌油油的黑土筑成,但久经践踏,黑色都沉淀到底层,路上叠印过多少牛羊的花瓣蹄印和骡马毛驴的半圆蹄印,马骡驴粪像干萎的苹果,牛粪像虫蛀过的薄饼,羊粪稀拉拉像震落的黑豆。
李宝奎躺在马车里,尸首裹着白布,上面盖了席子,席子铺了很多艾蒿,以避臭气。
尽管这样,还是有极多的苍蝇围着马车转,席子上已落了不少,显是对这尸首极感兴趣。
天气正热,太阳毒辣。马车一路行来,带着一股奇臭的气味,让人闻之欲呕。
村人尽皆远远走避,指指点点。大家知道,那是李宝�尸体的腐烂气味。
赶车的是老二李宝银,脸色悲戚,时不时用夏衫抹抹额头和眼睛,也不知是擦汗还是抹泪?
老大李宝金坐在尸首旁,一言不发、两眼无神、脊背佝偻。往日霸气已荡然无存,对尸臭之气毫无反应!
马车拉着一尸二人,踩出孤单的得得声,朝李家大院跑去。
李宝奎一生未娶,无儿无女,丧事只能由家人操办了。按说,依李家大院这名号,十里八村的闺女那是随便挑的,他想娶房媳妇再简单不过了。
尘世滚滚,岁月匆匆。想当初,李宝奎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幼时恃才傲物,事事皆胜他人,长大后更是胸怀远志,建功立业,位于人上。
李俊在世时,极是支持李宝奎,一心想让这个气宇轩昂、潇洒自如的四儿子吃上皇粮,再娶名门闺秀、格调高雅的城里媳妇,可就更长脸啦!
欲望和财富对一个人的作用,就好像醋兑水一样,加了醋的水一定会变酸,有了欲望和财富,一个人也就很快变质了。
李宝奎所盼望的,是自己有朝一日能青云直上,身居要职,不但威名赫赫,而且富甲天下,美女如云。
李宝奎进城后,曾把县衙一杂役的女儿弄到手,姑娘长相眉目如画、清丽难言,为了能够跟随他,把处丨女丨膜都献给他了,结果被抛弃。他还勾引过一个粮铺掌柜的妻子,这娘们被他遗弃后,在失望之际,投河自尽。他还劝诱过一个小官绅的小妾,玩弄够了,害得人家上吊。最后勾搭上樊冰冰,还没等害人家,结果自己反失小命。
他生活放荡,同形形色色的女人勾勾搭搭,不知有多少次结合和分离。但是在他心底里,充塞不惜一切向上爬的强烈欲望。
他梦想着自己某一天在大街上,同一位大地主或达官贵人的千金小姐萍水相逢,对方立刻为他的翩翩风度所倾倒,对他一见钟情。
不久,二人遂喜结良缘,他也就一蹴而就,从此平步青云、福星高照、鸿运亨通!
他总以为自己应当发迹,却不知“前程如漆黑,暗里摸不出”,哪想得到屋顶上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他。
步子迈大了,容易扯着蛋。一个人要爬到顶层很难,要跌下去却很容易,只需一脚踏空。
李宝奎曾经托过媒人,那媒婆也罗列了一群名门闺秀的姑娘给他挑,做明媒正娶的老婆。
没成想,挑来挑去,还没定下便生变故。
生平壮志,尽付流水。
真是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
蜂蜜山上金达莱花开的早,谁知道容易冰消。每个人都一定要为自己准备好一条最后的退路,你也许永远都不会走到那一步,但你必须要先有准备。
李宝奎到死也没个戴孝帽儿的,这让李家人感叹不已:野鸡站门头,上不了天王山。人呐,安生过日子比啥都强,心气儿再高有啥用,到死还不是啥都没有?成又如何,败又如何!
纵能得意一时,人生弹指即过,得得失失,尽归黑土。
冥冥中竟仿佛真的有种神秘的力量,在主宰着人类的命运,绝没有任何一个应该受惩罚的人,能逃过“它”的制裁。
这种力量虽然是看不见、摸不到的,但是每个人都随时可以感受到他的存在。
黝暗的苍空中,仿佛正有两只眼睛,在默默地查看人间的善良与罪恶,一丝也不会错过。
它的赏与罚,虽然也许来得迟些,但你却永远不要希望当你种下一粒罪恶的种子后,会得到甜蜜的果实与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