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老公给自己找酸浆草去了,香媚破涕而笑,已是喜欢得紧,端端正正地坐好,眼睛望向窗外。
想到那酸酸甜甜的滋味儿,她不禁咽了口唾沫。
今天天气炎热,太阳火猛.大地刮着热风,蒸腾着热气,狗吐出了舌头,收不回嘴里去,人人都汗透夏衣。
家家都开了门窗,引山风穿堂而过。不少爷们孩子耐不住热气,便跑到滴答河洗澡游泳,脱光光进入沁凉的河水里,好舒服!
河有沙滩,被太阳晒暖了,鸭子懒洋洋地卧在软沙里;河有石堤,缝里长出紫色的野花;河有沼泽,谁家大鹅自由自在地往芦草丛中时隐时现。山风扑面,携来河水的气息!
这时候的女人是不会下水的,她们洗澡得背着人。不到晚上,谁家大姑娘小媳妇也没胆量下水,顶多在河边洗洗衣服,顺便将脚泡在水里过过瘾。
此时甄有财正躺在炕上睡午觉,门窗大开,穿堂风吹在身上,微微掀动衣裤,显出他体瘦骨露,衰弱无力。
家里拾掇得干净利索,这要归功幸雪,细致又勤快,每次过来忙里忙外,还不忘宽慰又老又忧伤的甄有财:有啥磨不开(想不开)的事,就和俺商量。
这会儿,幸雪又带甄小宝过来了,她想让甄有财看看孩子。
甄小宝现在变野了,整天跟随狗剩四处疯玩,睁开眼吃完饭就抓不着人影儿。幸雪想让他回家看看老爹也不容易,今天趁他回家吃饭的当儿,赶紧领来。
幸雪和甄小宝进屋见甄有财睡的挺香,幸雪便叫孩子在屋里等着,自己拿灶房忙活。
待返身回屋,幸雪一愣,只见甄小宝正坐在甄有财身旁,小手不断摇摆。
敢情孩子在给父亲赶苍蝇呢,幸雪心窝儿暖烘烘的,脸上开了花:“小子真能耐,知道心疼人了。”
甄小宝嘻嘻一笑,小手挥得更卖力了。
山里苍蝇极多,不待邀请,家家都去,可招人烦了,哪儿都落,饭菜上人脸上,没它不下脚的地方。山里人见多不怪,只将它们拍打赶走便好。
几只苍蝇分散落在甄有财身上各处,甄小宝手一挥动,苍蝇便在屋里绕一圈,待他手停下重又落回原处。
如此往复,甄小宝慢慢失去了耐心,气急败坏地一巴掌拍去,苍蝇没拍着,却把甄有财拍醒了。
见到儿子,甄有财眼睛勉强睁开,叫了一声:“儿子!”
甄有财抬起手,欲摸孩子的脸蛋,却觉全身骨骸酥化,寸寸断绝,遍体如绵,想抬一根小指头也不可得。
甄小宝伸出手来,甄有财迷乱中摸到孩子的手,握住它久久不放,仿佛生离死别似的,眼里有种让人琢磨不透的东西。
此刻,似乎有一股新生命的激流,正如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股与自己的生命相同而又不同的生命激流,注入他的心胸,涌遍他全身的血管,仿佛这孩子正将生命的温暖传递他那半死不活的身躯。
幸雪今天做的是朝鲜云吞(馄饨),馅香面滑,皮薄而嫩。见甄有财醒来,便端过来,服伺他吃饭。
甄有财尝之如同吞云吐雾,热乎啦的和着汤一口灌下去,只在口里唇齿相依的几个打转,就骨溜的吞到肚子里去了。
好一会儿才能体味出它的香、甜、嫩、滑来,但那已是“回味”阶段了。
幸雪服伺他吃完,又将杂货店账目帮着整理。
甄有财许久未进货,如今卖的都是货底子,村人知他身体不好,过来拿啥和他说声,然后把钱放炕上。
因为无人进货,杂货店已快无生意了。
幸雪拾掇好,再喂他吃药,便带孩子离开。临出门时,甄小宝突然回头,调皮一笑:“爹!下回俺还给你赶苍蝇啊。”
甄有财心窝里一阵暖烘烘的,嘴里应声道:“好!”
甄小宝跟随幸雪回去,一路依依不舍,频频回首。
待他们走后,甄有财思虑重重,心绪烦乱,暗自叹息:儿子开始懂事了,自己一旦不在了,他可咋办啊?
这些日子,甄有财睡觉很少梦见挖参客,即便偶尔梦见,挖参客也不再指责辱骂,只用复杂的眼神瞅着他。
甄有财初始毛骨悚然,久了也习惯了。
刚才,挖参客见甄有财同样拿眼瞧他,微微吃了一惊,道:“你…你没死么?”
甄有财回道:“好像没死。”
一个问得不通,一个答得有趣。两人一想,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甄有财只觉身心舒畅,快感异常,全身飘飘荡荡的似乎神游天堂,置身极乐。
甄有财宴请挖参客费尽了心思,不但做了山珍海味,还拿出珍藏地窖多年的陈酒,而且打躬作揖,赔罪阿谀,几乎没把头叩得捣蒜泥似的。
挖参客对甄有财的敬小慎微十分满意,开怀畅饮。喝到高兴处,挖参客使劲一拍甄有财肩膀,把他吓得三魂七魄逃得光光,立时醒来。发现是儿子在拍苍蝇。
甄有财觉得,自己身体眼见得是离天上远,离地下近了。这时候,他不得不思索死的问题了。
他最放心不下的便是甄小宝—自己血脉相承的儿子。
想着想着,甄有财脑中突然灵光一闪,计上心来。他想动作,却又顿住。看了看窗外,外面天色正亮,想着此事还是晚上做好些。
一念至此,甄有财只好耐下性子继续躺着,只觉浑身筋骨酸痛,便即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酣美,待得醒转,日已近黄昏。甄有财以为自己又长高长大了,原来是薄被盖横了。
到得天黑,甄有财再也不能克制,于是在炕底角落中把那只尘封蛛结的小铁盒找了出来。
快到辛宝宝家了,甄小宝便不再跟着幸雪,一溜烟跑去找狗剩,他远远就看见了狗剩,正举着网粘蚂灵儿(蜻蜓)蜻蜓。
甄小宝飞奔过去,又悄悄地跑到狗剩身后,抬起脚蹬在了狗剩的屁股上。狗剩一个踉跄后,甄小宝在背后哈哈大笑。
接下去兄弟俩追逐打闹,狗剩一会儿踢过去左脚,一会儿扫过去右腿,一会儿是螳螂脚,一会儿是扫荡腿,甄小宝蹦蹦跳跳左躲右闪,不让狗剩碰着他。
兄弟俩哈哈笑个不停,笑出了眼泪,又笑出了鼻涕,都是好不兴头。
盼星星盼月亮,香媚终于把老公盼进院里。她挺着肚子迎出屋去,心里真是开心极了。
李宝库采了不少酸浆草,还有野梨子,黑天天,都是非常酸的野生植物。香媚一把接过,连洗都不洗,急不及待塞进嘴里。
酸味儿流了满嘴,香媚立时觉得通身舒畅起来,浑然没注意李宝库手上受伤。
李宝库做猎户多年,比山里人警觉异常,野兽要伤他自是不易。他上山找野梨子时,发现一颗树上歇着一只野鸟,据说烧了吃可生贵子,便用猎丨枪丨打了下来。
正要去捡拾,突然草丛中蹿出一条野狗,李宝库没防备,一下子咬在手上。他登时大叫一声,那野狗流着口水叼起野鸟跑了。
李宝库手上已是鲜血淋漓,便去寻找马粪包。马粪包是生长在林中的一种菌,它呈球形,刚出现时是白色,长大后变成褐色,里面有海绵状的填充物。
小孩子们很喜欢踩马粪包玩,它被踩后会发出“噗—”的声响,在瞬间萎缩了,从裂口处飞旋出灰一样的绒絮。
马粪包可以入药,如果嗓子肿痛,或者是外伤出血,敷上马粪包里的粉状物,很快就会好。
也真幸运,李宝库很快找到马粪包,将包里的粉状物按在伤口上。他深深吸着生机盎然的马粪包,闻到了粉状物的无名芳香。
李宝库嘴里念念有词:“这么点小伤口,白(别)血乎打掌(大惊小怪)的,包一下啥活也不耽误干。消炎,解毒,咄,好了!”
李宝库弄好伤口,便将提筐中散落酸浆草、野梨子、黑天天一一捡回。眼看已采了不少,手又疼得厉害,便放弃采集,兀自背枪提筐回家。
李宝库一边下山一边咒骂:若是被虎狼咬了也罢了,现在居然被野狗咬着了,真他妈的点儿背啊!
眼下见媳妇正吃的高兴,李宝库脸上露出不悦之色,心里骂了一声:“妈拉个逼,就知道吃,吃起来啥都不顾了。”
他想出声骂几句,此时香媚满嘴酸浆,正向他送来迷人的微笑,宛如一朵百合花在开放。
李宝库只能住嘴,重又躺上炕,得把刚才那觉补回来才是。
此刻,穿堂风吹来,让人舒服得很,他躺没一会便眼皮打架,飘飘欲仙。
待香媚吃足进得卧室,想讨好他,给他按按摩,松松筋骨。却也是老鼠拉王八没处下手,只好怏怏然算了罢了!
因为,李宝库已然鼾声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