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嘴进寨多年,已然一身匪气,衣裳破碎,满头满脸是血,反倒坦然。可与谢文东眼神相对时,情不自禁低下头,又惭愧又羞涩,无话好说。
谢文东凝视着他,身体里仿佛有股愤怒的火焰自脊髓冲上大脑,一旁的小诸葛先开了口:“张大嘴,自打你靠窑(投靠)以来,大家伙儿没有拿你当过外人,欢迎你挂住(入伙),咱们是有钱一起花,有酒一起喝,你也门清(懂规矩),咱们的绺子(地盘)有对不住你的场地(地方)吗?你可以说道说道。”
张大嘴面如死灰,只摇了摇头,默然不语。
小诸葛见状,继续道:“你来这后,大当家的更是没有亏待过你,寨里分钱,哪次差过你?你老妈病了几回,哪次不是大当家的大把掏钱给你回家看病?”
说到这里,小诸葛语气渐重,眼睛在喷火:“做人得讲良心啊!俺们做梦都想不到,你竟然是个白眼狼!吃里扒外,做了水线子(内奸)!”
此话一出,大堂立时沸沸扬扬起来。
上百匪徒此前并不知临时召集是什么事,还以为要打仗。万没想到寨里出了叛徒,这是大家所最不齿的,事关自家性命,有啥情分好讲?
“操你吗的张大嘴,你吗比的真行!平时跟俺们哥长弟短的,转头就朝俺们身上捅刀。人家给你多少钱,你把俺们给卖了?”
“俺咋没看出来,你是这号人?俺真他吗瞎眼了,还救过你一回。早知道就不救你了!”
“好个兔崽子,吃里扒外,私通官府,反草叛逆,罪该万死!”
“崩了他!出卖弟兄,不得好死!”
“对!千刀万剐,也是不冤!”
众匪徒群情激昂,推搡着便要动手。
“啪!”一声枪响,只见谢文东朝大梁放了一枪,喝道:“兄弟们停手,听俺一言。”
谢文东语声威严,群匪嘈杂立止,安静下来,目不转睛看着他。
谢文东心想此事不能鲁莽,出了乱子。他眼神扫过群匪,最后落在张大嘴身上,沉声道:“把绳子解开!”
谢文东冷冷地瞧着已解开绳索的张大嘴,突然间仰头打个哈哈,阴恻恻的道:“张大嘴,俺知道你是条汉子!向来敢作敢为,打家劫舍,从来不曾瞒过一字。大丈夫有胆子做事,难道没胆子应承?大丈夫敢作敢当,绝不会无缘无故出卖山寨,到底咋回事儿?说!”
刚刚众匪叫骂时,张大嘴一直垂首不语,浑身簌簌发抖。
这时他被解开绳索,刹时感动不已,脸上却显刚强之色,胸膛一挺,朗声道:大当家说的对!俺张大嘴做错了事,是杀是剐,任凭处分,姓张的皱一皱眉头,不算好汉。是俺对不起山寨,俺真不想出卖大伙儿啊。可官府抓了俺娘和儿子,不听他们的话,俺娘和儿子就没命了!俺真的两难啊!大当家的!
张大嘴说完,嘴角上挂着两朵白沫,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观察着谢文东的脸色。
谢文东冷冷地听着,待他说完,丝毫不动声色,只是斜眼侧睨,不置可否。
张大嘴心中悲怆感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接着又举起手来,力批自己双颊。
只听得啪啪啪啪几声,他的脸颊本就被打得有如一只南瓜,这几下用力击打,登时更加肿胀不堪。
大堂中一时没了声息,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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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张大嘴将如何搞破鞋被抓,如何被逼报信儿都一五一十说出来。
谢文东听罢,慢慢站起身来,左手摸着额下,右手两指在额上轻轻弹击,在大厅中缓缓而行。
众匪知他每逢有大事难抉,便如此出神思索,谁也不敢作声扰他思路。
谢文东踱来踱去,凝神思索:按张大嘴说法,官兵应该定在自己生日时围剿,可王仙伶掐算近来无大事,到底哪个准确可信呢?
谢文东心中万分紊乱,想在千丝万线中找出一个头绪来,但有一点,山寨位置已暴露无疑,需尽快撤离。明天就是自己生日,官兵极有可能上山,今天就带兄弟们下山躲起来,走之前必须将叛徒处置。
谢文东将自己心中万千条紊乱的思路,慎重而缓慢地整理着,计较定了转头对小诸葛使了个眼色。
小诸葛陡地领会,神色一变,面孔萧杀起来:“照寨里规定,出卖兄弟的,杀无赦!”
话音刚落,跪在地上的张大嘴吓尿了,尿水嘀嗒出来。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平日里与张大嘴关系较好的匪徒有些恻隐。
毕竟要见阎王了,铁汉也难免畏惧。
小诸葛双目闪出锐利的亮光,继续道:“张大嘴也是被逼的,为了救老妈儿子做内奸,是好儿子也是好父亲,其心难得啊!可是,用大伙儿上百条命去换自己亲人的命,这理咋说也不通啊!兄弟们也有父母儿女,凭啥就得拿自己命去换他老妈和儿子?张大嘴你这是顾了小家却失了大家。男子汉大丈夫,自己种因,自己得果,不用怨天恨地。”
小诸葛说到这儿,心中涌起悲悯感觉,扫视众匪一圈,低头对张大嘴温和道:“你有啥讲儿(要求)?念在你一片孝心,就给你个痛快,留个囫囵全尸吧。至于你老妈和儿子,大当家会派人想法儿去救,只要老太太活一天,山寨就会管到底,直到养老送终,还有你儿子,也会养大为止,你就放心去吧!”
小诸葛说完,张大嘴不禁愧惶交集,哭出声来,他知自己在劫难逃,绝无活路。但见谢文东额外开恩,不折腾自己,还对自家亲人照顾有加。不禁感激万分,重重磕头,哭喊道:“俺没有讲儿(要求),就是谢谢大当家的!谢谢二当家的!”
小诸葛的宣判,众匪听了,尽皆动容。小诸葛办事一向有理有据,此时更显顾情顾意,当然也是谢文东的意思。
大家对当家人更加敬畏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