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世代,累累荒坟。堆起来的石头仍如埋葬时那般冷漠。这些没有生命的东西既不成长,也不消亡,因为它们没有悲伤。
既然没有悲伤,当然也就不会有任何表情了。
辛宝宝先是三呼大招:招的是魂,呼的是人。然后烧了金银纸箔,忙活完了,在坟茔旁边坐下。
他回首前尘,不无怅触,往事情景又历历在目,不胜眷恋,眼泪纷纷滚落,亦无心擦拭。
辛宝宝最疼孩子。孩子是他的肉中之肉,骨中之骨,悉心养育的三个儿子他个个喜欢。
上天就是这样,你愈是注重的东西,他愈残狠的把它攫夺。
结果几年下来,老大被掳往胡子窝,老二惨死在李家,家里就剩老三。
一念至此,辛宝宝好生酸楚,不禁失声拗哭,边哭边叨念:二儿,别怪父母没用,你在阴间要照顾好自己,早日投胎,下辈子托生个好人家。
辛宝宝哭过后,觉得平白无故红肿了眼睛,怎好叫人看见,便巧妙设法隐蔽,于是将雪捏成球,轻擦眼皮,防止红肿。
甄有财也去上坟了。他找到挖参客坟茔,奉上香烛、锡箔、糕点、猪肉、白酒,烧了很多纸钱。
甄有财边烧纸钱边念叨: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他的灵魂吧!
郝大爷也去上坟了。郝大娘没去,跟幸雪在家里忙活,叮叮咚咚一顿直响,直到把饺子馅料备好,这才开始做饭。
幸雪的厨艺是母亲教的,酸而苦的食物里放入甜物,味道会中和;甜而香的食物里加入咸物,味道得到强化。食物要分别以煮、晒、炸、炒等方式烹制,还有熬肉汤的方法,以及使用药材的方法。
母亲告诉她用水的道理,并非所有食物都使用清水,热水、冷水、淘米水、山泉水等等,根据水的特性不同,食物的味道也各不相同。
平凡的食材造就非凡的味道,精湛的手艺令人叹为观止。郝大娘爱吃幸雪做的饭菜,那滋味比自己做的好吃百倍。
只要幸雪在,做饭都是幸雪的活儿,郝大娘只在旁打下手。她直夸幸雪厨艺实是与生俱来,非靠传授与苦学所能获致。
“说一千,道一万,三十晚上吃顿饭。”年三十晚上这顿饭最紧要,菜色要多,还要讲究。
两人在灶房拌、煎、炒、烙、炸,弄了四凉八热菜,这是应了四平八稳,同时发财。一盘大葱煎豆腐,豆腐乃奋斗得福;一盘萝卜拌菜头,兆好彩头;一盘朝鲜咸菜,家有闲财;一盘土豆挂浆,甜甜蜜蜜;一盘猪爪,取“往家搂钱”的彩头;鱼是必不可少,将那大马哈鱼给炖了,希望家里“年年有余”。
做好菜后,两人又准备好两家的纸钱,等待夜里烧。
天色擦黑,家家户户陆续放了鞭炮,开始吃年夜饭。各家各户都放得不多,大头留着半夜放。只有到了新旧更替时刻,才是真正的过年了。
当晚李家大排筵席,公推李宝奎坐炕上首座。炕桌所陈,尽是狼腿、熊掌、鹿脯、香樟等诸般珍异兽肉,旁人一生从未尝得一味的,这一晚筵席中却有数十味之多。
此外还有:两条腿的是山鸡,四条腿的是王八(甲鱼),八条腿的是河蟹,弯弓哈腰的是湖虾,浑身长刺的是豪猪,有毒的是山蝎子,无毒的是猴头菇。20多个菜可劲造,美酒管够喝。
李家人多,全部集中到大屋。共摆了三桌,炕上一桌,地下两桌。济济一堂,热闹非常。
李家六兄弟和小半拉子全部在炕上。小半拉子也叫半大小子,意思是干半拉活,吃半拉饭。一桌人自成中心,猜拳斗酒。
地下两桌坐女人和孩子,挤挤插插凑满桌。女人们叽叽呱呱,孩子们唧唧喳喳。
酒源源不断,菜一道跟着一道。马祖婆时不时吩咐:少喝酒,多夹菜,够不着了站起来。
李家兄弟除了李宝玉,各个酒量惊人。李宝库挨个叫板敬酒,几兄弟来者不拒,一饮而尽。
席中正大吃大喝着,李宝奎忽然扳起脸,正正经经的说:“你们听俺白乎白乎(说道说道)。”
众人停下筷子细听,只听李宝奎接道:“钱是十方来,十方去。”众人拍手称赞。
李宝奎心下甚是受用,继续道:“一个人的钱不用太多,要左手拿过来,右手花出去,才花得痛快。花光了之后无牵无挂,更痛快极了。”
“有理。”李宝金赞成道:“有理就有肉吃。来,吃!大鱼大肉通通有,大家一起吃。”
“一个人的钱如果太多,花又花不光,送掉又心疼,又怕被偷被抢,又怕被诈被骗,又怕别人来借,死了后不带走一文,那就不痛快了。”
“有理。”
“如果,一个人有幸福不要他人来分享,那一定是守财奴在数钱。”
“妙极,妙极!”李宝金拍腿叫绝,不过却是二弟李宝银的大腿。
“烦恼这玩意嘛,就像是钱,花得越快越好。”
李宝奎说着掏出大把银元,分发每个孩子包括半大小子,人人十块压岁钱。
这帮孩子们又惊又喜,打从屁股眼里都笑了出来,不住口的颂赞李宝奎慷慨大方。
“妙极!妙极!”李宝金再次拍腿叫绝,这下才是他自己的大腿。
“只要能花得痛快,”李宝奎说道:“就是个有钱人。”
众人纷纷恭维谄谀:“是呀!是呀!你是最最有钱的人。”
李宝奎在密山县城经常被人奉承,但这些捧赞他的话,从家里人口里说出来,却是使得他好像吃了人参果似的,八万四千个毛孔没一个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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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雪热了老酒,桌上摆好十二道菜。东北农家实在,饭菜分量十足,极是丰盛。
大家开喝,反正饺子已经包好,醉了就睡,半夜能起来煮饺子烧纸就行。
四人大吃二喝起来,再没有多少顾忌。
狗剩上桌后,一顿猛吃,边吃边看郝大爷的酒杯。郝大爷呵呵一笑,给他倒了点酒.
狗剩从未喝过酒,这时充英雄好汉,接过酒杯便干了。只觉一股热气涌入肚中,登时大咳起来,大人们看了都哈哈大笑。
郝大爷夹了块豆腐塞进狗剩嘴里,孩子立刻张口嚼了。狗剩吃完饭便拎着辛宝宝给糊好的灯笼出去,他已经和小伙伴约好去各家拜年讨零食。
见孩子出去了,几人推杯换盏,闲唠家常。郝大爷夹了一块鱼肉放进幸雪碗里,笑问:“这是你做的鱼,知道是什么鱼吗?”
这确实是幸雪亲手烹制的鱼。出锅的时候,她就品尝了一下,只觉鱼肉细嫩,入口则成颗粒状。轻轻一咬,每颗肉粒就化为鲜美油汁,满嘴芳香,鱼刺自然剥离而出。
这次再品尝,依然美味极了,却不知是什么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