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铁穿烧红,将肉皮上的毛烫得干干净净,再将肉皮切碎,熬成冻。这冻可清可混,全看想怎么吃就怎么做。
在寒冷寂寞的冬天里,切一盘韧性十足的肉皮冻,蘸蒜酱吃,极有滋味,是道下酒的好菜。东北人人都喜欢吃,家家都会备些。
夏天想吃还真没有,因为天热放不住,熬好后也凉不成形儿,只能在冬天做。
肥姐将熬好的清冻汁液倒在盆里,用屉布盖好放进碗柜,向屋门处望了望。
门突然开了,庄乾坤带着一股寒气进来,不断跺脚。
肥姐笑了,居然笑了。纵然她并没有真的笑出来,可是眼睛里的确已有了笑意。
她的心,终于放下了。
年年花一样,岁岁人不同。滴答河屯终于迎来新的一年,除夕一早,狗剩便早早起炕,穿上母亲递过来的新衣服,戴上老虎帽,抓了些吃食塞进衣兜,拿上零散鞭炮,连早饭都不吃就跑出去了。
村里开始响起了稀拉的鞭炮声,村人今天普遍起的早,过年了,可不能偷懒。
幸雪一早没有做饭,只将昨晚剩下的饭菜热热,和辛宝宝一起吃了。
一般年三十早饭不用刻意做,可吃剩饭菜,晚上那顿却极是重要,更加丰富,全需新做。
家里买了鞭炮,早上没有放。辛宝宝将鞭炮放在炕上,借热气让鞭炮更加干燥。
幸雪用白面和水打了浆糊,将对联、福字贴在院门、房门,又将年画贴在大小屋墙上。辛宝宝在一旁帮手,夫妻俩默默无语地干着。
这时,郝大娘老两口来了。他们一早起炕后,简单吃完早饭,贴好自家对联,便带了很多吃食过来。
幸雪急忙将两位老人让进屋,老人带的食材非常丰盛,有猪肝、猪蹄、粉条,有松子、榛子、瓜子、花生,还有糖块和油炸面果等等。
郝大娘将零食拿出来装盘里端上炕桌,幸雪在灶房放上冻梨,浇上凉水,等待缓透。
过年啦,除了吃,就是玩。两家人围坐在炕上,东长西短唠着,倒也热乎。中间狗剩回来两次,抓些吃食和鞭炮又跑出去。
过年,把狗剩亢奋得不行,欢蹦乱跳,喜不自胜。众人见了忍俊不禁,哑然失笑,郝大爷也不禁拈须微笑,怡然自得。
临近中午,幸雪和郝大娘去灶房做饭。锅台上放着已化透的鱼和猪肉,外加分别泡在盆里的酸菜、血肠,这是午饭的主要材料,年夜饭的材料要在下午准备。
郝大爷和辛宝宝坐在炕上唠嗑。这时狗剩回来了,抓起松子,放进嘴里。他的牙口真好,咔咔声不断,吃得真香啊!
幸雪做了四道菜,有大白鱼(又名翘嘴红鲅),有杀猪菜(猪肉酸菜血肠),有东北凉菜(白菜丝拌粉丝),有皮冻蘸蒜酱,主食是枣馒头和粘豆包,都一块端上桌。
幸雪烫了壶老酒,几人围坐在炕上吃喝起来。幸雪和郝大娘也吱溜吱溜喝了几杯,把酒言欢,乐也融融。
按说,过去东北规矩重,有客来家,女人是不能上桌吃饭的。可两家亲近,早不讲究,大家一起吃喝,亲亲热热,从不见外。
几人都没有多喝,毕竟晚上才是真正过年,但饭菜尽量吃完,因为除夕晚上剩菜剩饭是不能上桌的。
吃过午饭后,幸雪和郝大娘去仓房,拿出肉、鱼、鸡回屋缓化。辛宝宝下地窖取出土豆白菜大葱。这些菜拿回来时,除了葱叶泛黄外,其它看着都挺新鲜。
在东北,入冬前,几乎家家都挖地窖。秋菜收获后就放里面码好,这样菜就不会冻住,可以吃一冬季。也有的将葱栽在窖底土里,这样保存的时间更长。辛宝宝家的地窖已经用了好几年,菜放里面从未冻过。
幸雪将菜摘洗,又将蘑菇、木耳泡上,郝大娘也拿出猪蹄、粉条放灶台上。
辛宝宝家准备的吃食不少,李宝金家准备的吃食则更多,不计其数。
在过去东北,最有家底的便算是猎户。今年入冬以来,李家收获颇丰,狐狸、狼、狍子,野猪没少逮,东北虎、东北豹也逮过。李宝金常常私下警告家人:财不外露,万不可对人说。
李家人觉得李宝金的警告甚是。自古以来,贫穷能使人变节,能令好人变恶人,烈女变荡*。民贫则为盗,盗聚则生乱。如今世道太乱,胡子土匪山贼越来越多,自家嘴都要闭严,免得招来劫匪。
李宝奎回家了,初始他担心家人因开棺之事鄙视埋怨他,便扳起面孔进家。
可回到家,人人见了他都笑颜相迎,或恭谨诚笃,马屁十足;或奉承得体,恰到好处。
尤其李宝金在村口高接远迎,带路进屋,更令他不禁满腔欣喜,备感荣耀。
李宝奎不知晓前面派手下送钱时,手下将他在密山的发迹光景、风光境遇,夸大其词吹嘘抬高。家人立时满脸堆欢,对他高看不少,巴结都来不及,又如何会冷淡他?
今天过年,按规矩全家都团聚一起吃饭。李家人数众多,有二三十人,半大小子就好几个,正是长身体能吃能喝的时候,准备这一大家的宴席可不容易。
午饭过后,李家女眷们便开始准备晚饭和除夕的食材,摘菜洗菜、泡蘑菇木耳、化冻鱼冻肉。其中预备饺子馅最辛苦,剁菜剁肉的当当声响一下午没有停止过。
过去东北有歌谣唱道:“黑丫头,白小子,跟妈进门吃饺子。”女眷们调馅、擀面、揪剂子,三五铜钱包进饺子,象征福禄寿喜财,一起到家来;摆饺子忌摆圆圈,怕蚕一样作茧自缚,要横六竖六,寓意六六大顺。
下午,李宝金带着几个兄弟去上坟。李家在山上有块很大的豪华坟茔,埋有数位先人,李俊也在其中。
几兄弟拿出众多供品,祭拜一番后,李宝金高声言道:请列位祖宗三十晚上回家过年,牌位前备足酒菜,请勿嫌弃,日后继续保子孙平安富贵、兴旺发达!
辛宝宝也上坟去了。以往给父母祭拜,他都要带上幸雪,可今年却坚持自己去,并且带的供品比往年多。
幸雪知道辛宝宝要去看儿子,怕自己跟过去伤心,便不带自己。
二狗的脸又浮上脑海中,幸雪呼吸一窒。她忍不住抬起手,轻抚着自已的脸。她的指尖轻抚到眼睑,才发现自己的眼睛湿了。
每次忆起二狗殁前的音容笑貌,她的心都会产生一阵痉挛。得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苦抗那庞大无比的伤痛和压迫。
世界上最难治的伤是心伤,世界上最万能的药是时间。本已如流水逝去的往事,本已轻烟般消散了的人,现在为什么又重回到她眼前?
幸雪越是思量,越是烦恼,越是想抹去二狗的影子,却越是摆脱不开,自是悲苦。
好在幸雪是一个温柔的妻子、善良的母亲,纵有千般怨恨愤慨,硬生生压在内心深处。她努力恢复平静的表情,边做家务边嘱咐辛宝宝:“早些回来,晚饭前好放鞭炮。”辛宝宝应声出门。
辛宝宝来到自家父母坟前,清了雪,摆上供品,烧了香、纸钱、金元宝。待全部烧完,他磕了三个头,站起来去了二狗坟前。
待死如待生。辛宝宝见二狗坟茔已被掩埋在雪下,雪层极厚,几难辨认。他急忙用随身带的铁锹将雪铲开,露出一堆石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