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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有财的女儿被邻村兰岭屯一户人家抱走了。那时的东北地广人稀,村与村相隔很远。说是邻村,靠脚路走,却隔着一天路程,日后想再见一面就难了。
那户人家有个独生子,此后再无生养。于是去算卦,算命先生说,他家五行缺木,故需要领养一个女儿。
这家人也觉闺女好,是贴心的小棉袄,还能帮着干活,照顾自家小子。忽听有人要送女娃,两口子动心了,便带着礼物来到甄有财家。
甄有财最近无所适从,心甚烦乱。内心的苦闷与忧郁,使他满脸全是皱纹。
每一条皱纹里都蓄满了他生命中的忧患与不幸。
他头发秃顶严重,外围疏疏落落的剩下一圈,还舍不得剃光了,留了个一面倒的螺旋式。
此时,家里锅朝地碗朝天,他却在看着女儿,神情奇特。
—像一只猫不了解狗为何要去追自己的尾巴。
虽然猫本身也有尾巴,也常追逐自己的尾巴。
见来人要抱养闺女,甄有财先是一喜,热情地请进屋里。
对方穿戴讲究,身上的棉衣棉裤,连一丝皱纹也没有。
脸上的皮肤,也一样没有皱纹。
看他们的样子,仿佛连心都不会有过伤痕似的。
其实当然不是的,人生在世,一向都是欢心易得,安心难求,欢欣易获,宽心难留。
他们只是比较一般“拿得起、放不下”的人“放得下”一些。
—或许,之所以放得下,只是因为本没“拿起来”?
等到真把闺女抱给来人时,甄有财却也生了不忍,出现了种种矛盾和纠结的想法。
见甄有财脸色凝重,迟疑起来,邻村夫妻暗叫不好,大老远的过来一趟不容易,可别空手回去。
两人同时将礼品奉上,同时许诺:会把孩子当亲生看待,决不让孩子受半点委屈。
甄有财细细咀嚼他们的话,再看看两人带来的礼品,二十个银元,两块狐狸皮,外加一块缎子背面,价值不轻啊。
甄有财抱孩子的手不由自主地松了,被来人顺到怀里。
山里送孩子,规矩简单。夫妇俩来前便托秀才写了个字据,一式两份,自家已盖好手印,甄有财只需按手印就完事。
从此孩子就是收养人家的了,跟亲生父母再无关系,日后也不得寻找。
甄有财按手印时犹豫了一下,但一眼扫到炕上的银元和礼品时,便毫不犹豫将红指印按在了字据上。
从此,甄有财只剩一个儿子,起名甄小宝。
此时的李家大院,李宝库正准备杀鹅。这些日子没有心思进山打猎,少了肉食,嘴里淡出鸟来。
李宝库娇妻叫香媚,养了几只鹅。其中一只每隔几天下一个蛋,今年居然一整年没有下一个。李宝库每次去摸鹅屁股都没有蛋,不由得咒骂连连。
现下,李宝库动了杀它吃肉念头。香媚因养这鹅有了感情,觉得这鹅以后还能下蛋,但却不敢反对李宝库,只小声嘀咕了几句。却不料被李宝库听见,恼怒异常,提了刀大剌剌地走进鹅圈。
将那鹅逮出后,挥手一刀,将鹅头剁下,干净利落。
那鹅突然丢了脑袋,一时竟得不死,顶着冒血的一截脖子,兀自在院子里摇摆走动,只吓得香媚尖叫连连。
李家人闻讯纷纷跑出来,只见那鹅步履丝毫不乱,如平日散步般慢慢挪动,脖子上流的血走一路撒一路,让在场的人无不吃惊不已。
李宝银实在忍不住看这诡异景象,上前一把抓过无头鹅,在它颈上又补上一刀,再按常法控掉血才将它扔在院中,这次鹅扑腾两下再也不动了。
大家唏嘘不已,女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纷纷低声议论,语间中都是充满了惶恐之情,便如大祸临头一般。
野为雁,家为鹅,野雁驯养,便成了鹅。鹅是禽畜中最具有灵性的,传说鹅能见鬼。
李宝库可不管这些,愤愤地将鹅捡回烧水拔毛,今天可得好好吃顿肉,明天就要上山,是该打猎的时候了。
眼瞅着一天比一天冷,郝大爷动了捕鱼念头。到了寒冬,完全封冻的江河引来了成群捕鱼人。大家三三两两分布在冰面上打眼凿洞,洞口不用太大,够圆网顺利进出即可。
冬天捕鱼的工具一般是用铁线围成个圆环,接口处向外平伸,然后将细木棍伸入平行铁线中央,用绳子绑牢,再将渔网做成兜状缝在圆环上,就算好了。这工具像夏天孩子捉蜻蜓用的网,简单而实用。
郝大爷每年冬天都会去滴答河上捕鱼。狗剩见郝大爷要出去捕鱼,欢呼着要跟去,郝大爷无奈,只好带他出门。郝大娘不放心孩子,便也跟着过去。
幸雪出门了,全身裹在厚厚的棉大衣,里面是最抗寒的羊毛衫,头上戴了白狐皮帽子。虽然眉清目秀,但容色却是憔悴,有一种风雨飘摇中御舟独行的自尊与傲骨。
那时候的冬天零下三十五六度是司空见惯的,而且漫天飞舞的大烟泡儿,经常刮得人们眼睛都睁不开。
为了不把脚冻坏,幸雪脚穿憨头憨脑的东北毡疙瘩鞋,是用一种毛毡子做成的,厚度能有五六毫米,面料是用羊毛织就而成,底儿缝制上一层牛皮底儿。所以它的耐寒能力特别的强,而且透气度也好,最适应于大雪天和嘎嘎的大冷天来穿。
幸雪离家坚决,将狗剩托付给两位老人,不多说一句话。老人知道幸雪脾气,只嘱咐出门注意安全,早些回来。
幸雪点头应了,转身离开。
辛宝宝已经能下地了,手上有了力气,勉强能端起饭菜自己吃喝。郝大娘做好饭菜给送去,不用再伺候他。
狗剩依然住在老人家里,偶尔也回家陪陪父亲,呆不长时间,又回老人家里自由自在玩着。
一小二老前往冰河。一路上,郝大娘紧紧看着狗剩。小孩活泼好动,欢蹦乱跳。郝大娘小脚跟不上,脚下呲溜呲溜打滑,吓得两腿直打瞟儿。
郝大爷捕鱼很有经验。到河边后,他选了中间场地,冰封的看上去像是谁开辟出来的雪场,于是开始用大小工具打眼凿洞。
狗剩在一旁看得心痒,拿起铁穿(细长铁棍,尖端极其锐利),使劲凿下去,冰面上出现一个樱桃大的白点,几片细小的冰屑沾在铁穿尖上。
狗剩因为戴着棉手闷子不方便拿工具,便摘下来,又举起锤子,举起时勉勉强强,落下时摇摇晃晃。冰面上又出现一个白点。
狗剩的小脸煞白,嘴唇鲜红,嘴里喷出的白气又粗又长,两只小手冻得比鱼的肉还白,把郝大爷老两口乐得哈哈大笑!
打眼凿洞时,两人配合,郝大爷打,郝大娘舀冰碴子。冰层挺厚,费了不少气力终于凿开一口圆圆的冰眼。
那些久避冰层下的鱼儿以为春天又回来了,就摇头摆尾地冲着透出天光的冰眼游来。
善于捕鱼的郝大爷一看见冰眼旋起了水涡,就抛出圆环渔网,很快就捞上来一网兜的鱼。有附着黑斑点的狗鱼,还有带着细花纹的蛰罗鱼。
东北民间有这么句老话:吃冬鱼是人生的第一“鲜”。因为到了冬天,冰面下的鱼儿体内脂肪开始消失殆尽,鲜成了最大的特色。
郝大爷每捕上来一网鱼,狗剩都要跳起来欢呼。郝大娘警告他离远点,说万一小孩失足跌进去,就会喂鱼了。
郝大爷将捕到的鱼放进桶里,鱼扑腾一会就冻死了,接着变得邦邦硬,狗剩看的眼睛都直了,心中却也大乐。
两老一小在河边呆了大半天,桶里的鱼已快满了,分量不轻,便收拾了准备回家。
狗剩兴奋劲儿还没过,一直围着桶看稀罕,里面大大小小的鱼,让他眼睛放光。
狗剩要提桶,可力气太小提不动,郝大爷便拎起桶,让狗剩在旁把住桶沿“帮忙”。
照以往规矩,回家时郝大爷会拿两条炖着吃,剩下的放在仓房缸里,没多久便会冻成硬梆梆的一坨,日后可随吃随拿。
东北的冬天就这点好,天然冰箱,啥吃食都坏不了。
天上彤云密布,开始降雪。最初是小雪,后来是大雪,鹅毛大雪,绒球大雪,一团团的大雪,纷纷扬扬,遮天蔽日。
因为下大雪,天黑得格外早,郝大娘一行三人不禁加快脚步往家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