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不醒的幸雪被郝大爷背着,辛宝宝抱着红袄绿裤的二狗,郝大娘搀扶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往家走。
辛宝宝一只眼空洞,一只眼无神,睫毛、嘴唇和两颊糊满了气息结成的冰屑,面目模糊难辨,仿佛是阴曹地府里鬼魂出殡时的承办者。
寒风萧萧,泪水在他们的脸上随风而散,又在心里慢慢淌开。
郝大爷老两口本不想来送葬,他们跟李家没有啥交情,可一个村住着,不理也不好。最重要的是,他们一直认定二狗被李家害了,可见不到尸首,也不好坐实。
今天一早,郝大爷天没亮就起了炕,自言自语道:还是去老李家看看,指不定能找到二狗呢?
郝大爷话虽不多,可对二狗是真疼,孩子淘气,可就是喜欢。郝大娘何尝不是这样?两人待二狗亲如孙子,在生死不知的情况下,自是关切无比,便跟着一起来了。
不想看到开棺惨剧一幕,两位老人登时如遭雷轰电掣,全身发颤,脸如死灰,差点倒下。
二狗和狗剩跟老两口最亲,他们时常跑到老人家玩,总住在那里。自从幸雪从蜂蜜山回来后,二狗变得越发懂事,在老人面前乖了许多,更让老人疼爱不已,当成自家孙子看待。
如今竟白发送黑发,老两口神色惨然,痛心不已。
到家后,郝大娘铺好被褥,郝大爷将幸雪放上去,便出门去张神医家买药。辛宝宝则抱着二狗进了小屋。
二狗直挺挺地躺在炕上。辛宝宝死死盯着二狗眼上的黑布条,忽地涌起不安的感觉,这布条颜色不对,显得黑红。
辛宝宝手脚颤抖,稍一犹豫,还是伸出手,解开了二狗眼睛上的黑布条…
郝大娘正在灶房拎热水准备给幸雪擦脸,水刚倒进盆里,“嗷!”突然传来一声受伤野兽般的嗥叫。
声音之响,只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下。
郝大娘不由惊得手中水壶掉地上,忙跑去小屋。一推门,便见辛宝宝惨白的脸上肌肉扭曲,五官挪位,已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谁见了这样一张脸,一辈子都会噩梦连连。
郝大娘再往炕上一看,惊叫一声,登时直僵僵的不动了,脸色已然惨白,举起了一只不住发抖的手,捂住了嘴,哭声却从手缝中泻出。
只见二狗眼眶开了两个大洞,血肉模糊,原来眼珠子早已给人挖去了。
辛宝宝的悲哭终于出口,眼里的泪水如箭矢,狼哇的哀嚎比在送葬现场更凄厉,能传到天边去,屯里大部分人家都能听到,大家纷纷摇头叹息。
狗剩一直睡在郝大娘家,老两口出去将门上了锁,狗剩听到父亲哭嚎,穿上衣服想回家却推不开门,只好返回炕上干呆着,心想找到二狗好一起去堆雪人玩。
郝大爷拿药回来,老远便听到哭声大作,呜嗷儿地,加快脚步急走,一进门见老伴儿在哭,刚想询问,又一眼看到二狗的面容,如遭棒击,双眼发黑,张大了口合不拢来,过了一阵才哽咽道:“伤…伤天害理啊!”
郝大娘哭诉起来:“作损啊!作损啊!人畜里少有!必遭天诛,万劫不复!这李家没有一个好饼(好人),这么小的孩子,他们可真下得手啊!二狗啊,傻小子,你可老猪腰子(固执),咋就不听你妈的话呢?咋非得跑出去?老天爷要是长眼,让李家没个好下场。呜呜…”
几人哭天抹泪半天,慢慢停住哭声,辛宝宝坐在地上哽咽,却也发不出声音了。
郝大爷擦干眼泪,将草药递给郝大娘,郝大娘这才醒过味儿,接过去灶房熬药。
郝大爷终究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老人,一度肠为之断、心为之碎的悲伤过去之后,便思索如何处理后事。
郝大爷蹲下身子,面对辛宝宝,缓缓的道:“生死有命,不能强求。宝宝,忧能伤人,你别太过伤心了。幸雪都伤心倒下了,你可别再倒下,俺这老天巴地的(老弱的意思),可跟你们这些年轻人扯不起。常言生有时死有地,其实生死是一个地方,快起来给孩子埋了吧!”老人的声音里有着源远流长的疲惫。
辛宝宝神情木然,一动不动。郝大爷摇摇头,自己动手将二狗尸身上的衣服除得一丝不挂,以示人出世时赤条条的来,离世时赤条条的走。
殉葬衣服扔在一边,那崭新的红绿绸缎显得特别刺眼,弥漫着一股死亡的气息。
郝大爷找了被单将二狗裹上,抱在身上,推了推辛宝宝,辛宝宝站起来木纳地跟随出屋。
郝大爷在院里找了锹镐让辛宝宝拿上,向村外走去。这孩子属夭折,不能以成人离世的礼法操办,不用棺材,只需找个地方草草掩埋便可。
天越发阴暗了,宛如老妇展不开的眉头,要降灾人间似的。
两人在靠辛家地头的山上找了块地方,开始挖坑。天太冷了,地冻得太结实了。两人连刨带挖,费了不少劲才挖了个小土坑。
忽然一阵狂风卷了进来,风惨惨兮,卷起了盖在二狗尸身上的白被单,狂风中仿佛也不知多少魔鬼正在狞笑着飞舞。
辛宝宝慢慢抱起二狗的尸身,走到土坑旁将他放了下去,两只大棉手套抓起泥土,慢慢撒在他身上,但在他脸上却始终不撒泥土。
辛宝宝双眼一瞬不瞬的瞧着二狗,只要几把泥土一撒下去,那便是从此不能再见到儿子了。
辛宝宝坐在坑边,良久良久,仍是不肯将泥土撒到二狗脸上。辛宝宝将泥土扔掉,心中悲愤难抑,站起身仰天大叫,声音直似猛兽狂吼。
郝大爷摇头叹息,将被单儿放进土坑盖住二狗的脸,开始填土,最后培出个土包,又摆了一堆石头,这才罢手。
按东北风俗,早亡的孩子坟,连个墓碑都不必有。这正是:阴世新添枉死鬼,阳间不见少年人!
好娃娃,今已去,永不再来;天地恩,风吹散,万世不聚。投下种子不收获,可怜父母心!
辛宝宝呆在那里许久不动,犹如吹不烂的石塑。
辛宝宝被郝大爷连拉带拖回去。进家后,本就元气大伤的身体再加极度的悲伤,辛宝宝晃了几下,喉头一甜,吐了口鲜血,昏迷过去。两位老人不由惊悲交集,长叹连声。
辛宝宝全身再次发起了高烧,胡言乱语起来。郝大娘没了主意,只是急得直哭,不住念佛。
张神医又被郝大爷请来,经过细心检查诊断,辛宝宝是着凉加急火攻心,得好好调养,腿伤未好又添新伤,日后会瘸得更严重,却也无法挽回。
幸雪是三根本弱,积劳又重,加上急火来势凶猛,日后只恐留下心痛的病根,若再不静养,那么内外交侵,更是不治之症!
张神医开了药,吩咐些细节便走了。此后几天,屋里药火不断,满院子都是中草药味儿,老远都能闻到。
村人陆续前来看望,大多空手看一眼便摇头走开。此前辛宝宝刚救回来时,村人基本都拿礼物探望,这没几天又出事,再送礼物也没有必要。
个别送来营养品的,郝大娘便替辛宝宝夫妇收下,并记下名字,等醒后再告诉夫妇俩,这都是人情,日后得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