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老李家都不是好饼(好人)。”
“少几把啰嗦,俺他妈是个丘八,别惹俺炸庙儿(发火),俺看谁敢支棱毛儿(起刺儿),俺就收拾他倍儿服的。告诉你们,人是俺杀的,跟别人无关!”李宝库大拉呼哧(大大咧咧)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脸上毫无惧色,凶狠迫人。“几把咋地吧?二狗打死俺爹,俺就让他偿命。这个几把仇俺不报的话,俺活着也没意义了,活着都没意思了还要几把干什么?”
刚才李宝库看得真切,村人纷纷指责自家,自家人个个神色木然,显见无法下台,这才挺身而出。
他之所以这么做,倒不全是为了自家,而是因为他打从心里就觉得自己没做错。
李宝库长得黑胖,门头一样高,一脸疙瘩肉。半夜里看见这种人不做恶梦的恐怕很少。
除了冬天,他春夏秋走路皆敞着怀,露着胸前凸出的黑铜色犍子肉。衣服连扣子也没有,只用一条带子系住,所为的是脱了衣服打架方便。
他说一句话,带三个“几把”。最爱说的一句话是:“少几把跟俺啰嗦,俺他妈是个丘八。”
李宝库生性鲁莽、暴躁、乖戻,说话办事武武玄玄(不安静),走到哪儿都招人膈应(反感),是个“拉着不走,赶着倒退”的驴子脾气。驴性起来不管不顾,抡风扫地,横踢乱咬,谁劝他他和谁支巴(干仗)。
因此,李宝库素来不为李俊所喜,兄弟也多半和他不睦,是那种敢作敢为、胆大包天的人。
在他看来,二狗打死自家爹,他再打死二狗,一命还一命,根本没有错。村人这么打抱不平,简直是故意刁难。
李宝库火气上升,热血沸腾,冲刷血管,肌肉暴凸,一根根宛如出鞘的牛鞭,一心只想找刁难自家的人打上一架,好出了这口恶气。他眼睛一直瞪着周围人群,拳头随时都准备打出去。
村人都大吃一惊,觉得以前太轻视李宝库,都以为是个草包,哪知言词居然犀利得很。虽然觉得他打死二狗有悖天理,但要真论起来,杀人偿命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人群的咒骂声小了些,不似适才那么激烈了。
李宝奎应变经验之丰,当世不作第二人想,马上借势,强辩道:“俺确实不知道二狗真的在棺材里,否则俺也不会下令开棺。既然二狗被俺弟弟打死,那也只能这么地了,算是给老人偿命了。须知皮肉有情,王法无情,反正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打到官府也得这么判。俺李家和辛家的仇两清,谁也不欠谁的了,盖棺!”
李宝库自知这番话强词夺理,便冲自家兄弟扬手,人群又是一片哗然。
何恩高原地不动,形貌威严,目光冷如刀锋,声音冷冷道:“且慢!辛家欠你家一条命,可不是欠你家一个人!命,你们已经拿了,尸首,就请还给人家吧!”
这几句话振振有辞,令李宝奎为之语塞,一时无辞可辩,怒气渐生,暗想:“老家伙真他妈的爱管闲事,拿把(要挟)上了。”
旁边的两个狐假虎威,仗着枪支的势作威作福、色厉内荏的差役见李宝奎满脸不悦,想借此机会表现,就狗仗人势地扑上来,企图揪打何恩高,在村人立威,讨好李宝奎。
这俩差役刚端起枪支冲上去,何恩高身后立时站出七八个狼腰虎背汉子,神情无不大为愤慨,或磨拳擦掌,或手按锹镐等工具,都是跃跃欲动。
俩差役见这架势一怔,吞下口水,脸上的表情就好象刚吞下五斤黄连,不敢强冲,却也不便后退,左右为难,一时僵在了原地,神色极为狼狈。
李宝奎何等圆滑,急忙道:“中!就依何大爷,把二狗还给辛家!”声音却也打颤了。
旁观众人齐齐轰然叫好。他们本来愤恨李家杀害小孩,何况差役横行霸道,素为众百姓所侧目切齿。这时眼见差役如此狼狈,不由得大声喝彩。
李宝金内心不禁称赞李宝奎老练圆滑,只是轻轻一带,立时缓和了剑拔弩张的局面。
李家丧事草草收场,绝大多数村人都愤愤提前离开,只有少数几个村民留下帮忙。
李宝奎面露怏怏之色,锐气已折、杀气已灭。千算万算,智比天高,还是不能预测到今日的变化。在村人面前丢了脸,在自家兄弟也掉了威风。
自家人有意无意看向他的眼神中,似乎都带了点责怪,仿佛在埋怨他不该下令开棺,这更让他老羞成怒,怒火更炽,却无法发作。
他的两个狗腿子差役也灭火儿,焉焉的,垂头丧气,没了来时的耀武扬威,飞扬跋扈。
整个李家将李俊下葬后,将写满种种咒语、挂在死者灵前用白纸剪成的招魂幡,一路摇曳回村。
李宝奎心情极是糟糕,打过一声招呼,便和两个狗腿子差役连夜回蜂蜜山府。
李宝金心里大不痛快,勉强将李宝奎送出家门。返身回屋,像是一只斗败的公鸡,横眉竖眼地坐在了桌前。越想越气,老羞成怒,突然拍了一下桌子。
他一拍桌子不要紧,桌上的茶碗全翻了,茶水流了一地。桌子上还卧着一只正在睡觉的老猫,老猫惊醒,乍起毛要发怒,但看见主人李宝金也在发怒,它就不怒了,悄没声溜下桌子,跑了。
正要进屋的马祖婆听见响动一惊,连忙收住双足,她知道丈夫气儿不顺,她可不想进去找不自在。便转身向李宝铜家走,去找他媳妇磕磕牙、聊聊天,交换交换彼此家里的秘密,瞧瞧别人的热闹。
李宝金憋了一肚子气,便走出屋,又感到憋了一肚子尿,进茅楼(厕所)撒了一泡尿。
肚子腾空了,气在肚子里胀得更满了。
53
仗义每多屠狗辈,真情可觅烟花巷。高彪子今天属实威风了一把,锋芒毕露、畅快淋漓。
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关键时刻高彪子竟第一个顶撞霸道的李家人,让村人又佩服又纳闷:这家伙啥时变得侠义心肠?
人与人之间,为什么总是要彼此伤害?高彪子走在回家路上,边走边寻思。
“去他吗拉巴子!”随着骂声,高彪子吐了一口痰,心中的抑郁也似乎随着痰吐了出来,心境倒反而舒坦了。
高彪子半辈子少与人争。今天的作为连他自己也惊讶。他平日气儿不顺,自家妈不省心,媳妇表现也越来越不正常。
连续几天了,高彪子半夜发现媳妇不声不响跑出去,到清晨回来时身上拔凉拔凉的。问她去哪儿了也不回答,倒头就睡回笼觉。
高彪子担心媳妇要疯,不敢追问详情,只能郁闷不已。
今天送丧看到李家众多人殴打辛宝宝夫妇,气愤不已,一声吼叫,跟李家叫号,真的很想打一架,可惜被村人拉住。
这么一折腾,高彪子精力发泄了许多,郁闷方始稍减。
他不怕李家报复,这么多年杀猪屠狗,最不怕的便是血腥。日子过成这样,咋过不是过?他裹了裹棉袄,顶风向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