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的89式手雷为手掷和掷弹筒发射两用,这也决定了磕发底火后爆炸延时较长,要丢早了会被敌人拣起反掷。那个日军很有经验,攥着手雷在心里数秒。一个黑影突然从石头右侧闪出,机枪响,手雷脱手,石头左侧闪出黑影,几个动作几乎是同时发生。那个日军看见左侧黑影枪火一舔,而后头顶一团火光爆开,身体感觉到手雷破片的灼热。这不可能,那个支那兵竟然射中了凌空抛出的手雷!这是他最后的残念,世界黑了。
89式手雷的杀伤半径达10米,又何况是凌空爆开,另两个日军未能幸免。转眼的工夫,四个同僚阵亡,敌人毫发未损,日军机枪手惊怒交加。刚才他打中的那个黑影还躺在石头右侧旋转不休,就像是对他的一个嘲笑——一顶弹孔密布的美式钢盔。
“你是不是人啊……”剃头佬怪异地看着岳昆仑。他知道岳昆仑的厉害,从第一次看见他就知道,但刚才发生的一幕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
岳昆仑眯眼望着天边的残霞。太阳已经落山,再一会天就会黑透,在月亮出来之前,就是他俩离开这个位置并端掉那挺机枪的时机。
夜色中几十点火光在快速移动,杂乱的叫喊声打破大山的宁静。
“确定他们是往这个方向?”杜克瞪着一个士兵。
“我亲眼看着他俩往这边走的。”士兵答。
“都散开点——留意周围情况!”杜克向后面的弟兄喊。整个a排都被他拉出来找人。
“千万不要出么斯事啊……”宝七焦急地念叨。
“宝爷,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就那主,小日本最好烧香拜佛别遇见他。”费卯捅捅边上的嘎乌,“你说是不是。”
嘎乌认真想一下,他和岳昆仑一起伏击鬼子搜索队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嘎乌用力地点点头,“他很厉害的,真要遭遇了吃不了亏。”
得到嘎乌肯定的回答,费卯的心宽了点。
“不好说呀。”站长神情忧虑,“他俩在明处,鬼子可躲在暗处。”
“老东西!”费卯骂,“你就没句好话!”
也就在这时候,一串突兀的长点射划破黑夜。大伙一下站住,眼望着枪声方向。
“歪把子……”青狼那反应就像一头嗅到危险的狼,他脖子上要长了毛一准全部炸起。
青狼跑得飞快,三班在后急追,a排在后急追。
“保持战斗队形——!”杜克在后面大叫。
大伙管不了这么多了,机枪声由点射变为疯狂扫射,中间几声加兰德的枪响几乎被覆盖。
还没跑进作战半径,一声枪响终结了机枪声,奔跑中的弟兄们发出了鬼叫,快活的鬼叫。他们太熟悉那声响,春田步枪的枪响,那枪每响一次,就意味着有鬼子毙命,岳昆仑从未叫他们失望过。
a排以刚才的机枪声为圆心慢慢收拢,未遭遇抵抗。火把照亮一棵大树,树上一个机枪巢,一具被爆头的尸体。看着那具尸体大伙都有些悚然。那个鬼子瘦得就像一具包了皮的骷髅,可能是怕没有力气支撑,他把自己牢牢绑在树上,手刚好够着面前的机枪。看附近无数被剥了树皮的树干,就能明白他为什么瘦成这样,也能想象他生前忍受过的煎熬,可他至死也没有放下枪,他战斗到了生命最后一刻。
“造业啊……”宝七仰着脸,一脸兔死狐悲的神情。
“都说中国人是最能吃苦耐劳的民族,跟他们比怎么样?”杜克问。
青狼往地上使劲啐一口,充分表明了他的态度。
费卯斜杜克一眼:“不带这样骂人的。”
“对!中国人不跟畜生比!”花子大声嚷嚷。
“作为军人,他是优秀的……”黄任羽幽幽地说,招来了一片白眼。
杜克叹口长气,没再说什么。
“出来!”站长一声大喝,枪口指向一处丛林,那里的植被在动。
岳昆仑和剃头佬慢慢走出来。
一片乌泱泱的人头,a排的弟兄使劲往里挤,枪硌了人,脚踩了人,挤出一片骂声。骂归骂,他们照挤。台上正唱着《岳母刺字》,那京胡走板和咿咿呀呀的唱腔,撩得他们心痒,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中国。
好容易站定了,台上岳母已经刺完了字,正念着“精忠报国”放声长笑。
“兄弟,”剃头佬捅捅前头一人,“演多久了?”
那人回头,满脸嫌恶地盯着剃头佬,领上两杠一星,还是个少校。
“你给我消停点。”少校耍了长官的威风回头继续看戏。
“你妈的……”
剃头佬平生最恨的就是别人看不起他,刚好台上铙钹喧天,少校也没听见他骂。
不一会帷幕落下,报幕员嗲着嗓子报幕:“下面请听诗朗诵,《森林之魅——祭胡康河谷的白骨》,朗诵者——郑表绍,郭小芳。”
台下哗的一片掌声,a排鼓得尤为热烈,但有人比他们更热烈,那个少校,那张脸生动得让剃头佬想在上面踩个大脚印。
“嘿!”剃头佬回头冲岳昆仑喊,“郭小芳!听见了吗?是郭小芳!”
岳昆仑点点头。台上那块幕布红得就像风干的血,九个月的战斗,他终于还能见着她。
幕布徐徐升起,两束追灯打亮舞台上的两个人——一个是郭小芳,另一个是男的,郭小芳的衣服上写着“人”,男的衣服上写着“森林”。
台下一片安静,上万双眼睛注视着他们。
“森林”先说话,一板一眼的话剧腔调:“没有人知道我,我站在世界的一方/我的容量大如海,随微风而起舞……那幽深的小径埋在榛莽下……”
“森林”朗诵的这段有点冗长,剃头佬不耐烦了,他还等着听郭小芳念。他骂:“他妈的,有完没完了……”
少校回头睨他一眼,那眼神透着警告。
剃头佬那根好斗的神经一下绷紧,但他听到了郭小芳的声音,便忙着拍手打望了。
“人”说:“离开文明,是离开了众多的敌人/在青苔藤蔓间,在百年的枯叶上,死去了世间的声音/这青青杂草……”
公道一点说,郭小芳也很话剧腔,但她赢得了全场掌声。此时此地,只要是个年轻女人,就会有无数的掌声,更何况郭小芳是个漂亮的年轻女人。
“森林”说:“欢迎你来,把血肉脱尽。”
“人”说:“是什么声音呼唤?有什么东西忽然躲避我/在绿叶后面它露出眼睛,向我注视,我移动,它轻轻跟随……”郭小芳的声音转为低沉,甚至有一丝悚然,“它散布疾病和绝望……在横倒的大树旁,在腐烂的叶上,绿色的毒,你瘫痪了我的血肉和深心!”
台下鸦雀无声,他们中里有很多是从野人山大溃退中幸存的,他们知道那种绝望。
“森林”说:“这不过是我,设法朝你走近/我要把你领过黑暗的门径……美丽的一切……等你枯萎后来临……美丽的将是你无目的眼……无言的牙齿,它有更好听的声音/从此我们一起,在空幻的世界游走/空幻的是所有你血液里的纷争/你的花你的叶你的幼虫……”
二人由一问一答变为齐声朗诵祭歌:
在阴暗的树下,在急流的水边,
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无人的山间,
你们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
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
那刻骨的饥饿,那山洪的冲击,
那毒虫的啮咬和痛楚的夜晚,
你们受不了要向人讲述,
如今却是欣欣的树木把一切遗忘。
过去的是你们对死的抗争,
你们死去为了要活的人们的生存,
那白热的纷争还没有停止,
你们却在森林的周期内,不再听闻。
静静的,在那被遗忘的山坡上,
还下着密雨,还吹着细风,
没有人知道历史曾在此走过,
留下了英灵化入树干而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