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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听见我的命令吗?脱光衣服——!”杜克已经是在怒吼。

一队人互相看看,还是没有人动手。

“长官。”说话的是岳昆仑,“队伍里有女人。”

杜克这才注意到郭小芳。混杂在一群男人里的郭小芳确实不像个女人,在供给站的时候医官帮她绞了短发,不然那一头虱子没法弄。

“女人去那边。”杜克指着场地边一个有墙没顶的隔间。

一副震撼的景象,一队男人赤裸裸地站着,双手捂住裆部,每人都瘦骨嶙峋、伤痕累累。

几个大胡子印度兵上前,像给菜地喷农药一样往他们身上喷消毒水,连脑袋也不放过,一伙人给呛得呲牙咧嘴。消完毒就是洗澡,那些装满热水的汽油桶就是给他们准备的。这个流程除了花子活像受刑,其他人都很享受。打了肥皂搓干净,每人都感觉自己轻了几斤。澡是洗了,衣服却被收了,一群赤条条的男人被赶进屋,轮流接受检查治疗登记刨光头。从牙齿到脚趾,能检查的地方一处没落,一伙人都怀疑一会是不是就该上案板了。冗长繁琐的程序走完,这才给衣服穿,不是他们原来的那堆烂布,是一套崭新的黄咔叽军装,外加一双长筒皮鞋和顶钢盔。

从屋里出来,已经是黄昏,一伙人互相打量,都觉得脱胎换骨。

“美国佬的军装是么斯样的?”宝七敲敲花子头上的平檐钢盔,再看看自己身上的过膝短裤。美国大兵的海报他还是见过的,跟这套行头大不一样。

“算你有点见识。”费卯趁机显摆他的军事知识,“这是英军标准军服配置。瞧见没有,这破钢盔,英国佬的mk-2型,落伍货,不管是避弹性舒适性跟老美的m-1钢盔都没法比。最重要的是,他妈的太丑,扣脑门上跟个土鳖没两样!”

“俺觉得挺好。”大个儿爱惜地抚摩钢盔,“俺要能穿上这套回家,全村的人都得羡慕俺。”

“没治了……”费卯摇摇头,手摸上空瘪的肚子,“皮也烫了毛也剐了,还不给吃的?”

杜克虎着脸从一间屋里转出来,一手提着步枪,一手指下对面的一排房舍,“那边是餐厅和宿舍,吃完就去睡。”说完转身要走。

“长官。”岳昆仑喊住杜克,“那是我的枪。”

一队人里只有岳昆仑和青狼还有枪,刚才脱衣服的时候一起放下的。

杜克把手里的春田步枪向岳昆仑扬一下,“这是你的武器?”

岳昆仑点下头。

杜克利索地一带枪栓,枪口哗一下指向岳昆仑,看娴熟的举枪姿势就知道是个射击好手。

众人皆惊。岳昆仑却依然平静,目光直视枪口,心理素质极其稳定。

杜克枪口一转,右手食指稳定地一扣,四百米开外的一个灯泡应声而爆。还没有亮灯,黄昏时候的视线远不如白天,没有预瞄,用的还是站姿。杜克的枪法绝对算得上神射手级别。

杜克放低枪管,看着岳昆仑说:“m1903加装六倍瞄准镜,改装得很完美杀人利器。你改的?”

岳昆仑摇下头。

“你是狙击手?”

“……算是吧。”岳昆仑答得并不十分确定。一边的青狼怪异地看他一眼。

杜克眼里聚起了光,不自觉地摸摸胸前的一个金属徽章。这枚特等射手证章是他在一次任务中成功狙杀六名德军指挥官才获得的荣誉。但杜克的眼神很快又变黯了。在一次营救行动中,他失手误杀了战友,之后因为不配合心理治疗,最终情绪失控殴打上级。作为一个战斗英雄,他没有被送上军事法庭,却被从欧洲战区赶到了这里。

“去吧。”杜克又举起步枪观瞄远处,并没有还给岳昆仑的意思。

岳昆仑眼看着杜克手里的枪,站着不肯走。

杜克盯着瞄准镜说:“收容站里不允许携带枪支武器,离开的时候会还给你。”

去餐厅的路上,青狼问岳昆仑:“你是神枪手?”

岳昆仑不置可否,这个称谓和“狙击手”不一样,带了夸耀。他不是愿意夸耀自己的人,他觉得这也没什么值得夸耀的。

青狼瞧岳昆仑的眼神又闪出了那种好斗的狠劲。

一干人打打闹闹地进了餐厅,看到饭桌前已经坐了一个人,穿和他们一样的军装。那人站起来,转过身,大伙眼前一亮,都愣了。郭小芳是个美人!之前他们从没这样觉得。洗去了脏污和狼狈的郭小露出了靓丽的本色,同样的英式军服被她穿出了另一种好看。

被这样盯着看,郭小芳有些不好意思,笑一下说:“坐下吃饭吧……”

郭小芳一笑,所有人都觉得光线亮了一瞬。岳昆仑清晰地听见好几人咕咚咽下口唾沫。

岳昆仑看一眼郭小芳的脚,问:“你的伤……”

“刚才医官给换了药,说能下地了。”

郭小芳扯着岳昆仑在身边坐下,一干人也闹哄哄地坐下。

和大伙想的不一样,饭菜居然是中餐加牛奶。供给站里米饭可以敞开吃,罐头却是稀罕物,更别提蔬菜了。看见这样一桌饭菜,个个两眼冒绿光,也难为郭小芳一直等着他们到了才开始吃。

这是一顿久违的饭菜,从进入野人山那天起,直到现在。所有人在高兴里吃出了悲伤,那些永远留在野人山中的兄弟姐妹……

日子一晃而过,在收容站转眼就呆了半个多月。每天除了吃喝就是打闹睡觉,大伙脸上都有了血色,身体渐渐复原。人就是这样,吃喝不愁了,就开始愁别的,反正总有事愁。收容站天天大门紧闭,不能出去,也见不着人进来,一伙人无聊得抓心挠肺,变着花样打发时间。

十一月的天,午后的阳光还是白花花的刺眼,将收容站的操场炙烤出一片蒸腾的地气,将杜克的影子缩成一团。一堆人或站或蹲地聚在走廊的阴底,百无聊赖地看杜克围着操场跑步。一圈一圈,一圈又一圈,像是架永远不知道疲倦的机器,要不是身上汗透的军服,一帮人真要怀疑他不是人了。

花子打个哈欠,又习惯性地把手伸进衣服里搓搓,再把手凑到鼻尖嗅嗅。跑的人像上了发条,看的人却昏昏欲睡。

“老卡真是蛮扎实,这都跑过二十公里了。”宝七蹲在地上,“每天不是跑步就是练操,玩了命的练,到底图个么斯噻?”卡尔是杜克的名,可大伙觉得叫老卡顺口,背后也就这样叫了。

“不懂了吧——”费卯拍拍宝七的膀子,顺带把一粒鼻屎蹭在宝七身上,“这叫保持临战状态!都学着点儿——人家是不想烂在这儿,随时等着上战场哪。”

“老杜真是糟了料了,给安了这么个差事……”宝七摇头感叹。

费卯挖苦道:“宝七,你也真是糟了料了,你应该去当盟军总司令。”

宝七回敬道:“老子要真是盟军总司令,第一个命令就是枪毙了你。”

“别介——”费卯撅着嘴往宝七嘴上凑,“那时候你就是我大爷,我先巴结巴结你!”

宝七恶心得一下跳开,花子和大个儿使劲拖住他,让费卯上去亲。

一伙人正胡闹,杜克进了屋,一会又转出来,手里提着那杆春田步枪。枪显然是保养过了,亮着幽幽的油光。

“你——过来。”

一伙人停住打闹。杜克的手指着岳昆仑。

岳昆仑还没走到,杜克一抛枪,岳昆仑啪地接住。

“打一枪。”杜克的神情语气不容违抗。

不单是杜克,宝七一伙人也很期待,尤其是青狼,他们从没见岳昆仑用过那杆枪,带瞄准镜的枪他们也是第一次见。

岳昆仑就那样默站着,只低头看手上的枪,没有一点举枪射击的意思。

“这是命令——!”杜克一声暴喝。他觉得自己的情绪越来越不受控制,焦躁易怒是一个狙击手的大忌,自己也许再不适合当一名狙击手。

“为谁而开枪?”岳昆仑抬起头,直视杜克的眼睛。

杜克很难形容当时的感觉。那双犀利的黑眸既锋寒刺骨又饱含深情,平静与死亡,无情与悲伤,种种矛盾而复杂的情绪混杂其中。杜克仿佛看见这双眼睛深处那颗冰火交融、爱恨交织的灵魂。这是一个真正经历过黑暗与杀戮的人,这是一个真正懂得战争残酷的人。杜克瞬间懂得了这个中国士兵,就像懂得自己。

“你每次开枪都要足够的理由吗?”杜克问。

“是。我不会为表演而开枪。”

杜克出拳快而有力。岳昆仑左脸中拳,人一下被砸翻在地。宝七一伙人哗一下围上来,盯着杜克的眼神都带了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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