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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谭跪在父亲坟前,一边烧着纸一边叨咕着。
我们谁也不知道故去的亲人否在另一个世界活着,还是真有轮回,已经转世投生。但是作为生命的个体确实不存在了,留下活着的人深深的哀思。
也许真的有阴曹地府和牛头马面,有奈何桥和孟婆,还有那一碗孟婆汤。也许真的有人带着前世的记忆,轮回到这个世上,经历了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寻找命中注定的爱人。
那些,都是传说。
我们追忆逝去的亲人,在坟前凭吊哀思,甚至希望逝去的亲人活过来,同享天伦------
也许,燃烧的、飘散的、最后化为灰烬的纸钱真能被另一个世界的亲人收到,我们暂且认为能收到,祝愿他们在那里生活的美好吧。
纸钱烧尽,飞灰在空中飘散,坟前留下一堆纸灰。
老谭用树棍把纸灰来回的扒拉着,看里面没了火星,才放心的把树棍放在一边。上坟烧纸必须注意防火,坟后面十米远就是松树地,要是点着了可不是小事。
又等了一会儿,微微的山风把地上的纸灰吹散,确定没一点火星之后,老谭恭恭敬敬的跪在坟前的雪地上给父亲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来对着坟头说:“走了爸,下次回来再来看你。”
说完转过身,没急着走,从兜里掏出烟点上一根,狠狠地吸了一口,看着下边的砖厂,还有砖厂旁边的几户人家。
他记得以前这里只有一户人家,现在增加了好几户,应该是有钱人家,因为这里的地皮很贵。
老谭开始慢慢往山下走。
小道上全是雪,上山的时候费劲,下山更费劲,得踩着上山的脚窝往下走。
十分钟后,来到砖厂前的公路上,旁边有个小卖部,来的时候外甥兰军叫他上完坟在小卖部等他,他去镇里买菜。
兰军还没回来,外面挺冷,老谭走进小卖部。
屋地中间生着炉子,三个男的围着炉子抽烟唠嗑儿。柜台里面站着个四十来岁风韵犹存的女人,也抽着烟。
三个男的打量了老谭一眼,见不认识,就掉转头自顾自的唠嗑儿去了。
女人很热情,冲老谭问:“买东西呀?”
老谭来到柜台前,说:“买盒烟。”
“啥烟?”
“人民大会堂。”
女人拿出一盒人民大会堂递给老谭,老谭付钱,然后给自己点上一根——屋里烟味太大,抽一根顶顶。
“看你咋有点面熟呢?”女人问。
老谭笑笑,不禁打量了女人两眼。女人微胖,画着妆,头发烫着大波浪,眼睫毛是假的,胸脯丰满,嘴角一颗米粒大的红痣。
这颗红痣叫老谭想起个人来------
“你是姓谭吧?”女人显然认出老谭了。
“你是——”
“王艳丽,不记着了?初中同学。”
戏剧化的一幕,女人是王小眼闺女,老谭同学。
将近二十年没见面,这要是走在大街上根本不认识。
老谭没想到在这能碰到王艳丽,很激动。王艳丽也没想到这是老谭,十分惊喜。
于是两个老同学亲热的聊起来。
通过聊天知道王艳丽嫁了一个矿山的下井工人,老公在一次冒顶事故中死了,这事老谭好像听母亲提起过,只不过当时没在意。矿上赔了一笔钱,为了照顾家属,破例在公路边给开了个小卖部。
现在孩子念高中,由爷爷奶奶照顾,她一个人经营着小卖部,维持生活。
俩人唠了一会儿,兰军开车到了,于是老谭告辞。
上完坟,老谭和五姐夫往回走,俩人在车上唠起了老爷子。
老爷子在老谭七岁的时候走的,关于老爷子的生前事,老谭很多是听母亲和家族里的长辈说的,至于五姐夫,和五姐订婚时老爷子走十多年了,更是听说。
老爷子打年轻的时候就有病,干不了体力活,那时候是生产队,他常年在家养病,挣不了工分,全家人靠老太太和打头的大姐在生产队上工,日子过得恓惶。
老爷子是村子里的学究,写一手好毛笔字,每到过年村子里家家户户的对联都是他写的。
老爷子读的书多,通古博今,且口才好,为人正直,虽家穷但不丢名声,一辈子和事无数,是远近闻名的话事人。
“听老妈说公社主任见了老爸都行礼,叫先生。”五姐夫说。
“嗯,老爷子就是身体不好,有病,要不然早上公社了。”老谭说。
“大姐夫说老爷子厉害,不怒自威,就连老叔都怕他。”五姐夫说。
“嗯,怕他。”老谭点头。
“老爷子胃癌走的------”
“嗯,开始是胃癌,后来病全了,肝也不好------”
老谭眼前浮现父亲走时的情景:夜半天阴,老屋里亮着灯,姐姐们、家族的人或站或立的围在土炕前。
父亲躺在炕上,最后的回光返照渐渐消逝,然后是撕心裂肺的哭声------
父亲被一扇门板抬到外屋地,脸上蒙着黄表纸,他跪在父亲头前,手举指路棒,跟着阴阳先生一字一句的念指路词。
再接着,父亲入殓,钉棺材板的声音犹如夜鬼敲门------
那时他七岁,对人死还不能完全理解,但知道父亲是永远离开了。
从那一夜,确切地说是给父亲指路的时候,他觉着自己不再是个孩子,而是一个大人。
“这回回来看你吃药,到底哪嘎达毛病?”五姐夫问。
“胃。”老谭说:“胃不好,在北京看的中医,开药调理调理。”老谭说。
“是不是喝酒喝的?”五姐夫问。
“跟喝酒有关系------”
“你这酒喝的太甚------要我说趁着吃药干脆戒了。”
“不那么好戒,没碰着场合呢,碰着场合还得喝,有的场合还非喝不可。”老谭说。
五姐夫说:“也是,尤其你做管理的,啥事都指着你。”随后道:“咱俩去大姐家,大姐夫不说今天杀年鸡吗,到他那热闹热闹。”
老谭说:“行,要不然也打算去呢。”
于是老谭给五姐打了电话,说中午不回去吃饭,去大姐家了,晚上回去。五姐在电话里嘱咐他千万别喝酒,正吃药呢。
到大姐家的时候大姐夫已经把年鸡杀完,共六只,其中有老谭的一只,儿子、闺女家各一只。
大姐家和儿子兰军家住东西院,都是四间新建的北京平房,宽敞的大院套,院子里停着轿车、摩托。
听到这院进人,那院的兰军从小门过来,进屋见是老舅和老姨夫,赶忙上前问候,点烟倒水。
“兰军,今年咋样?赶上去年了吗?”五姐夫边抽烟边问,顺势脱鞋上炕。
“还行,和去年差不多,二十来个。”兰军回道。
“二十来个就行,闪不腰岔不气的,就烤烟的时候忙道人,是不。”五姐夫说。
“嗯,烤烟的时候忙。”兰军说:“其实也不忙啥,现在烤烟省事,都程序化,啥都电脑控制,人看着就行。”
北票地区烤烟已经二十年了,很多老百姓靠烤烟发了家。兰军是乡上的技术员,自己有烟地六十亩,每年平均下来能挣十五万,在村子里是富裕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