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找我，你哪个单位的，不知什么时候，眼前站了个人，穿着藏青警裤，扎着亮白皮带扣的警用腰带，黑色的三接头皮鞋上带些血痕一样的陈年旧色，高壮魁梧，紫黑脸庞，嘴角斜着，眼眶子斜吊，没个好声气。
老律师递过律师证，你父亲钱克明跟黄树德先生有个债务纠纷，现在人找不到了，你是他儿子，电话里不是要见面吗，希望能理解配合，我可以给你们调解一下，协商处理……
你的证件呢，钱刚没理会老律师，侧头问青哥。青哥摸出个红本本递过去，我是中国法学会的会员，也是……
我问你要律师证，有没有，没有就拿出身份证来，我要查验，赶快地！
青哥腮咬肌不着痕迹地痉挛了两下，从包里摸出身份证，又摸了摸，连同护照和港澳通行证一起，递了过去。
今天就是你打的电话吧，我的号码你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那个姓黄的是不是，谁让你给我打电话的，扰乱警方工作秩序知不知道后果，嗯？！
我刚要开口说是我打的，青哥碾过脚尖踩了我一下，赶忙低头，装作无事状，好像眼前的这一幕不快，与我丝毫无关。
钱刚使劲握了握青哥的身份证，不着痕迹地冷冷笑了笑，笑的分明狰狞，俩指头捏着，说，进来吧。我刚要跟着，青哥回头一瞅，目光如炬，我定住脚跟，目送青哥和老律师随着钱刚——欠债人的儿子，走进派出所的办案区，滴一声，识别卡响过，厚重的不锈钢门哐当关上，把我和青哥隔开，隔成了两个世界。
大厅不让吸烟，我蹲在派出所门口一个人儿鼓了半包，直到肩膀被人拍了两下，扭头见青哥和老律师站在一旁，忙一个蹦窜起来，刚要开口，被青哥挡回去，送王叔回家吧，咱车上聊。
青哥拉开门子，老律师先钻进去，青哥随后也坐进后排，我扭动钥匙，小车发出欢快的嘶吼，松手刹，挂挡，抬离合，走起，离这个鬼地方越远越好。
这个小协警，真是没数，老律师开始发牢骚，欠钱还这么霸道，我找他领导谈谈！
青哥笑了，叔你别上火，你上火了俺婶好埋怨我了，欠钱的不是钱刚啊，是他爸呀，再说自家人向着自家人，你去找所领导也没用啊，逼着他还他爸的钱，也没道理呢。
这些年就没碰到过这么狗仗的东西，老律师鼻子哼哼地，没找到他爹是吧，要不我让以前老同事想想办法？
省了吧王叔，我那省厅的关系，都没查出来，再说好生生的也没犯事，咱的关系也不能用技侦手段啊，那个钱刚，这些套路，都懂。
沉默了半晌，碰上个红灯，我从口袋摸了根烟回手递过去，老律师接过，点上，也不抽，任烟灰飘洒在车窗外，白白的，跟骨灰一样地白。
赵啊，这事，不好疗治，快算了吧，老律师闷了半天，闷出一句来。
你听那小崽子说的，前两拨来的，一个见了派出所吓跑了，另一个还帮着他倒回头骂人家债主老黄，最后那帮子倒是挺有胆气，在所里吵吵起来，拘了五天，要不是老黄求饶，他也得跟着进去喝几天干巴菜叶子汤，老律师终于鼓了一口烟，鼓了一大口，随即咳嗽了起来。
青哥抿嘴，笑笑，叔，我再试试，实在不行就算了，先送您老回家。
我还不老，你小子——前任检察官，现在的老律师，青哥的忘年之交老朋友，不服老的老头子严肃地纠正，说他老，这是原则错误。
晚上，青哥，大健，虎子，小涛，我，还有刚搭伙来的俩小子，一个叫小海，一个叫小俊，都是俩下学不久的乡下孩子，想跟着我们讨口饭吃。
围坐在火锅店，铜火锅里头的汤汁儿吱吱叫唤，青哥夹着大筷子的嫩羊肉，吃的欢快，欢快的气氛下，俩新来的小伙子也被感染了，欢快的吃着，我们大家都很欢快，除了白瓷碟子里那几条死不瞑目的虾兵蟹将在瞪着眼。
其实，我知道，入伙有入伙的规矩，青哥考验人，没有个仨俩月的时间不算正式结交，他俩能不能留下，还不好说，但现在，一个锅里摸勺子，那就是哥们，是哥们就不能亏着人家。
俊啊，海啊，你俩使劲吃，看你虎哥，那块头，是不是，能吃才能有力气，别回去跟你爹说，跟青哥连饭都吃不饱。
小海和小俊又拘束起来，不知道筷子该怎么夹了，虎子吃的满嘴流油，光捞不放，已经添了两碗麻汁小料了，饿虎扑羊，也就这架势了。
哥，俺爹说，叫俺好好跟你干，说你是有大本事的，多学点以后不吃亏……哥，俺敬你个酒，小海看起来更机灵些。
青哥举起白瓷茶杯，轻巧地磕了下，我以茶代酒了啊，来，俊，怎么跟个大姑娘样的，跟哥也碰个，小俊赶忙双手举起杯子，碰过，仰起脖子一口干了，喝的太急，嘴角滴答的酒水湿了半个领子。
干咱这行，比上工地强多了，没人欺负你，但咱也不能欺负别人，简单说，就是不惹事，不怕事，大事不犯，小事不乱……能听明白不？
俩小子似懂非懂，他俩是青哥一个姑表哥家的地瓜蔓子亲戚，跟着青哥干工程的那个姑表哥讨口饭吃，在我们老家我们村，类似这样的亲戚关系，其实早已稀疏的很，也就是本村本家而已。青哥跟那个姑表哥闲聊，说想找几个机灵踏实的庄户孩子打下手，直接就送来了，看来是初审过关了。
哥，你怎么说，我怎么干，你叫我拿刀捅人，咱都不带眨眼的。许是酒精的刺激，小海明显的舌头有些直溜，小俊的眼珠子发红，惹得虎子咧嘴笑，小涛像老鼠，偷粮食的小老鼠，仔细搜刮这着锅底残存的肉菜，大健又点上一颗烟，刚抽出烟卷来，小海就忙不迭地递过火机，大健笑眯眯地，拍拍小海的手，小海如受宠的小狗，如果有尾巴，这会该摇出个花来了。
咱这行，捅人杀人绑人那些事，不干，这个问题你这些哥哥过后慢慢都会跟说，咱是生意人，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咱是……
咱是替天行道，除暴安良，不知咋的，我接上话茬。
俩小子眼睛都直了，简直把这当成了聚义厅的酒肉大会，小腰杆子挺的崩直，小俊还悄悄耸了耸肩膀头子，好让自己干瘦的小身板看起来更加壮实一点，小海眯缝个眼，瞅瞅这，瞅瞅那，一副睥睨天下的样子，这俩嘎小子啊。
今晚吃完饭早睡，咱兄弟们，青哥手指头一划拉，满包间的人头指了个遍，最后点在自己脑门上，说有难我当，有福同享，中不中？
俩小子已经喝迷糊了，不然，肯定纳头便拜，高呼大哥。明儿给你们讲讲规矩，风紧，扯呼，回去睡觉！
青哥递给大健几张票子，大健去结了账，一行七人溜达回办公室，刚来的俩小子，铺盖卷都还没带，只好蜷缩在办公室沙发上。青哥出去找地方睡了，临出门，我看着大健悄悄跟青哥对口形，撇头看看我，又瞅瞅俩呼呼大睡的小子，笑了，直接说，青哥，用不用去澡堂子？
青哥苦笑一声，摇摇头，以后吧，各人先找地方睡吧。
青哥是个怪人，也是个仔细人，他有他独特的考验人的法子，其中去澡堂子，就是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