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03）他还记得这些往事吗？或许忘了吧？他每天要救那么多的人，他每天都有那么多的事。他睡着了吗？睡着了吧？他的呼吸很均匀。

父亲说：只有呼吸均匀的人，才会拥有一颗健康的心脏；只有拥有健康的心脏，才能拥有一个聪明的大脑；只有拥有聪明的大脑，才能拥有一双灵巧的手。

父亲说：他有一双很灵巧的手，那是做医生不可或缺的，但那双手不够强健，那双手必须要经过磨练。

父亲说：他有一个很聪明的大脑，他拥有很丰厚的学识，他拥有很扎实的技艺。可是这些还不够，他必须要经过很多很多的磨练，他必须要亲手救治很多很多急迫的危重的病人。他在救治他们的过程中会积累很多很多的经验，会沉淀很多很多的智慧，这些经验和智慧会帮助他救治更多的急迫的危重的病人。

父亲说：只有经过这样循环往复的过程，他的脑，他的手，他的学识，他的技艺，才能达到完美配合甚至天衣无缝的境界。只有这样，他才能在面对任何急迫的危重的病人时都会立刻做出准确明晰地判断。只有这样，他才能拥有一双沉稳老练强健的手来履行对生命的承诺和呵护。

父亲说：这样的过程注定是漫长而痛苦的。这样的过程也是成为一个顶尖的医生不可或缺的。这样的过程也只有在急诊科，才能经历。

父亲说：他自己就是这样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来的。

父亲还说：你们的付叔叔也是这样走过来的。

父亲的话，他听进去了吗？他听懂了吗？

唉！他和父亲，他们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地说活，他们为什么就不能好好的？

她的枕头已经湿了，她的心已经乱了，她痴痴地望着窗外，望着夜空。寂寞的夜空，连月亮都没有，只有远处的天边，挂着一颗星，那颗星很暗……

35.赵局睡着了，永远地睡着了。

赵局并不是在医院里就直接地永远地睡着了。最好的病房，最好的医生，最后的护士，最好的设备，最好的药，全都给了赵局。

可是这些好像还不够，因为赵局似乎并不满意。他还是不愿意醒过来，还是就那么悠哉游哉地舒舒服服地睡着，不慌不忙地不紧不慢地睡着。

赵局不急，孟主任可急坏了。

孟主任心说：老赵呀老赵，你怎么还不醒呢，你怎么睡起来就没完没了了，你的心怎么这么大呢，你可快点醒吧，快点醒醒吧！

不管你睡多久，只要你醒过来，你老赵也还是老赵；可是时间长了，你赵局醒过来了还能是赵局吗？即便你还是赵局，那还能和原来一样吗？

孟主任这话只在心里说，没敢说出来，也不用说出来。说不说，大家都明白。探望的人越来越少了，慰问的东西越来越小了。而且人家来也不都是探望，有很多明显是探风。

这种事孟主任既不挑，也不气。这本就是，人之常情，世之常理。

孟主任只是盼望着老赵早点醒过来。日日盼，夜夜盼，时时盼，刻刻盼，不知白了多少青丝，不知添了多少皱纹。

不知道是孟主任感动了老赵，还是老赵感知了孟主任。总之，老赵醒了。没有一点征兆，也没有一点挣扎，悠悠然，就醒了。

老赵醒了，老赵还是老赵。赵局也醒了，赵局也还是赵局。只是赵局和原来比还是有了些变化。这变化似乎并不大，可是在有些人看来似乎也不小。

赵局现在的工作好像没以前那么忙了，天天都能回家吃饭了。赵局好像没有以前那么爱喝茶了，孟主任也几乎闻不到以前的那种茶香了。赵局的脾气好像也没以前那么大了，至少孟主任觉得他和蔼多了。赵局的脊背没有以前挺得直了，多少有那么点儿驼背了。赵局的脸色没有以前那么红润了，多少有那么点儿憔悴了。赵局没有以前那么爱说话了，多少有那么点儿沉默了。

赵局的办公室还和以前一样大，只是不像以前那么一尘不染了，也不像以前那样人来人往了。偌大的办公室，常常是赵局自己，一坐一上午，再坐一下午。偶尔来个人，不是送报纸的，就是打扫卫生的。送报纸的偶尔会捎带着，把昨天的报纸一块送来；打扫卫生的也偶尔会捎带着，把前天没收拾的纸篓给收拾了。

可能是办公室里太冷清了，赵局的空调不怎么开了。不开空调，赵局可能还觉着冷。赵局的衣服是穿得一天比一天多。今天，尤其特别非常的多。最里面穿了内衣，内衣外面穿了衬衫，衬衫上面打了领带，衬衫外面穿了毛衫，毛衫外面穿了套装。

他仿佛觉得地上挺凉，所以就俩脚离地了。他不但离地了，而且上高了，还上得挺高。他先把椅子放在桌子上，然后他自己爬上了桌子，扶着椅背他又爬上了椅子，最后他站在了椅子上面。

即便这样，赵局好像还觉得冷，或者觉得凉。他又把肩上搭的那件t恤套上了。那是纯白的t恤，白的像雪。

可是那t恤并没有套在套装上，而是套在了赵局的脖子上……

不知道是桌子不大平，还是椅子不大稳，或者是赵局头晕眼花腿发了颤。总之，椅子倒了，赵局下不来了……

很多的单位里，最敬业的通常不是看报的，不是喝茶的，不是聊天的，不是网购的，不是嗑瓜子的，不是扯闲皮的，不是读小说的，不是打游戏的，而是打扫卫生的。

打扫卫生的正在打扫卫生间，忽然想起了赵局，继而想起来好像好几天没有见到赵局了。打扫完了卫生间，打扫卫生的就奔赵局这屋来了。

打扫卫生的最近挺喜欢进赵局这屋的，这屋现在随时可以进，甚至连门都不用敲。打扫卫生的开了门就进了屋，进了屋就“妈呀”一声坐在了地上，差点没把昨天吃的粮食弄出来……

看报的不看了，喝茶的不喝了，聊天的不聊了，网购的不购了，嗑瓜子的不嗑了，扯闲皮的不扯了，读小说的不读了，打游戏的不打了，全都挤在了门口，眼巴巴齐刷刷看赵局……

等到那些写报告的，拟章程的，作计划的，听汇报的赶来的时候，人们已经靠不了前儿了，只能远远地望着，望着赵局……

赵局孤零零一个人摇摇晃晃高高在上，不看天不看地不看人，只是呆呆地看着前面的白壁墙，脖子上还围着那件白t恤，纯白纯白的，白的像雪……

赵局的葬礼很简单，简单到了冷冷清清的地步。单位里就来了两个人，不知道是算代表，还是算朋友。家里来的人也不多，七大姑八大姨四表姐夫五舅姥爷的儿子孙子外孙女表外甥的小侄女堂侄女的小儿子，集体缺席。

赵局睡着了，永远地睡着了，睡在了鲜花丛中。

孟主任痛哭失声哀痛欲绝，送别的亲友也跟着呜呜咽咽哀哀凄凄。孟主任觉得只有她，只有她才是真正的难过，别人纵然是在哭，也未必就是真难过。

可惜孟主任想错了。其实还有一个人和她一样难过，或者说比她还难过。

这个人孟主任既不认识，也没见过。甚至在赵局住院的时候，这个人都没有露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