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9月3号，裘政领到了母校——四川师范大学发的第二张派遣证。两个月前，他被分配到彭山县一个汽车改装厂。在这家乡镇企业，他咬牙干了两个月，终于不辞而别，溜回学校，缠着招生分配办公室主任，请求重新分配，软磨硬泡缠了三天，主任被缠烦了，就再开了派遣证。主任说这是最后一次，如果还不满意，那就自己联系工作！裘政看到派遣证上填的单位是四川省凤凰山监狱，连声说满意满意，绝不再换了。他马上想到的，是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苏琴。

他女朋友苏琴，也是中文系同学，毕业后，她省政府的姑爷帮忙，留在了成都新津一所中学。

裘政找到苏琴，通报这个好消息时，她却一脸愁云，滨江距离成都300多公里，坐火车都要六七个小时。

第二天一大早，裘政就搭上了开往滨江市的长途客车。下午到滨江，一问才知道，凤凰山监狱还在郊县，还有40公里路程，当天已经没有客车，他在滨江住了一晚，又坐车往凤凰山监狱赶。

凤凰山监狱政治处马主任拿着派遣证，看了裘政一眼，皱着眉头疑惑地说：“9月份才来报到，组织纪律性不强嘛。”又简单问了几句，就对旁边的一个中年男子说，“罗副主任，你把他带到招待所休息吧。”

裘政走到门口，马主任忽然又说：“小裘啊，你的头发把耳朵都遮完了。丨警丨察不能留长发，下午去理一理，场部就有理发室。”裘政连忙答应着。

招待所就在办公楼旁，底楼是仓库，二楼是招待所。罗副主任把裘政安顿下来，就坐在房间的椅子上对他说：“小裘啊，欢迎你成为我们的一员。监狱人民丨警丨察是神圣而高尚的职业，肩负着惩罚和改造罪犯的职责。我们监狱1951年建场，45年来，改造了成千上万的犯人。但是你也看到了，这里条件确实比较艰苦，要做好艰苦奋斗的思想准备。眼下虽然艰苦，但监狱正准备往滨江南岸开发区搬迁，国家已经批准立项。用不了几年时间，一座崭新的现代化文明监狱就会拔地而起。那个时候犯人不采茶，全部在狱内劳动，干警也在车间带班了。你是赶上了好时候哇。你先住下来熟悉一下环境，过几天再安排工作，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我还有事，先走了。”

在招待所住着的几天，裘政东看看，西转转，没事的时候，就和服务员刘大姐聊天，听她介绍监狱的情况。监狱对外叫茶场，机关叫场部，在半山腰，到山下5公里，到山顶3公里，主导产业是茶叶，有5000多亩茶林，由10个中队管理，山上2个中队，场部附近8个中队；还有制茶厂、水泥厂和建筑大队。建筑大队有几百号犯人从事外役劳动，效益最好；茶林中队最辛苦，效益又差，干警都想往建筑大队调。听刘大姐这么一说，裘政就想，分到建筑大队就好了。

“你到滨江会想我吗？”

“当然会，就怕你把我忘了。”

“就要把你忘了。”

“你不老实，看我收拾你。”

“啊！流氓！”

在苏琴寝室里的那一夜，激情过后的这几句对话，总在裘政耳边萦绕，还有那勾魂摄魄刻骨铭心的缠绵。每个夜晚，躺在招待所的床上，那些细节就会不由自主自然而然地在脑海里再现。一纸派遣证，就让我们隔着几百公里了，唉！裘政点燃香烟，一口接一口地抽着，黑暗里，一明一暗的烟火映照着他那忧虑而失落的脸。

几天后的一个早上，裘政刚从食堂回来，刘大姐就告诉他，马主任打电话，叫他到办公室去一趟。

裘政到马主任办公室，马主任正在看裘政的档案，看到裘政，放下档案：“小裘，进来坐。”

裘政坐在马主任对面，微笑着看着他。

马主任清了清嗓子：“小裘啊，来了几天了？”

“五天。”

“嗯。”马主任双手抱在胸前，靠在靠背上，微笑着看了看裘政，又放下手，身子往前挪了挪，“我看了你的档案，你是学中文的，还发表过一些文章，搞文字工作很合适。但是基层警力紧张，好多中队都差人。加之我们有一个规定，就是新干警要先下基层锻炼。所以监狱丨党丨委经过认真研究，决定把你分配到十中队。那里海拔高，条件有点艰苦。但越是艰苦的地方越锻炼人。这些年，从十中队提拔起来的中层领导就有好几个。现在的中队长郭亮，也是前不久才提拔起来的一个年富力强的好领导，你到他那里要好好干。你有什么想法？”

到底还是分到茶林中队了，裘政有些不情愿地说：“我服从安排。”

马主任笑了笑：“那就好。你去收拾一下行李，一会儿十中队有人来接你。”

“你就是裘政？”

裘政在招待所收拾行李，门口忽然响起这么一句，倒吓了他一跳。他抬起头，看到一个个头不高，留着短平头、和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在门口看着他，后面跟着两个光头。想来这就是十中队来接他的人了，裘政笑着说：“我就是。”

平头走进屋，伸出手热情地说：“我叫黎响，黎明的黎，响亮的响，以后就是一个战壕的战友了。”

裘政握住黎响的手：“好名字，一听就能记住。”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红梅烟，取出一支递给黎响，“来，抽烟。”

黎响笑着接过烟。裘政又取出两支递给犯人，两个犯人都笑着说不抽。裘政递到他们面前：“真的不抽啊？看你们也是抽烟的人，抽嘛。”

两个犯人这才笑呵呵地双手接过烟，摸出打火机，先给黎响和裘政点上再自己点上，立忙钻到屋里帮裘政收拾东西。裘政哪里见过这些，连忙阻止他们：“我各人来。”

“等他们收拾。我带他们来就是帮你收拾行李的。我们这里，多正常嘛。”

裘政就不再说什么，两个犯人几分钟就收拾好了。

“走。”黎响看了看裘政，对两个犯人挥了挥手。

两个犯人一个右手抱着铺盖，左手拿着吉它，另一个提着箱子走在前面，黎响和裘政跟在后面。穿过办公楼前的操场，下几步梯子，绕过制茶厂，走上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

裘政往山上看了看，吃惊地问：“这山好高，十中队在哪里？”

黎响笑着说：“山顶上。”

“我的天！那要走好久？太阳这么大，走起好恼火！”

“裘管教，”一个犯人笑着说，“这算什么，中队送茶的人，把鲜叶挑到制茶厂，一两百斤一挑，每天三四趟，还不是锻炼出来的。”

裘政有些惊讶地看着说话的犯人，发现他非常结实，就问：“你叫什么名字？做什么的？”

“我叫苏强，大伙房的炊事员，以前就送过茶。”

他们走了半个小时，休息了两次，翻过一个垭口，终于看到中队了。

“你看，”黎响指着一排房子，“那就是我们中队。”

“现在还有土墙房子？中队就在这里面办公？”

“是啊，办公和住宿都在这里。”黎响有些不好意思，好象房子是他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