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前面说过，黑皮也一天到晚一副笑脸，但这两种笑还是有所不同，黑皮笑，是因为他爱笑，而老廖则是因为工作需要——他主要负责帮会的对外联络工作，从跟其他帮派谈判，到跟丨警丨察套近乎，从局子里捞人，都在他的职责范畴内。这些事，成天一副臭脸的彭帅搞不定，脾气火爆一语不合就掀桌子的姜毛搞不定，只有老廖可以。

但你如果以为老廖只是个和颜悦色、成天笑嘻嘻的和事佬，那你就错了，因为他在江湖上还有个外号叫“笑面虎”。

“笑面虎”实在是个很烂俗的绰号，所以这外号流传度不高，但老廖这只“虎”，却并不烂俗。一般的“笑面虎”多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暗地里给你下绊子，可老廖不，他会当面就下。

怎么个下法？认识老廖后的第六天我们就见识到了。

入门后的第一个周末，我、武群、豁风、黑皮跟着正副堂主参加了第一次“实习”，任务内容记不大清了，只记得大概是跟某个小帮派谈判，谈什么也不记得了，因为不是重点，唯一能让我们记得的是老廖的表现。

老廖先上去给对方带头的清工点了根烟，那人不客气地接了，然后嗓门很大很嚣张地聒噪，很“跳”，老廖则在旁边一直陪着笑脸，说你说的是，我们以后会注意。

在边上观摩的我和武群、黑皮面面相觑，心说，这就是我们的副堂主？太软了吧？跟这样的人混，有什么前途？

那会儿我们还没听过他“笑面虎”的绰号。

就在我们比着摇头叹气时，一直唯唯诺诺的老廖突然停住了笑，闪电般地挥出一拳，正打在那人的鼻子上，发出了清脆的一响——鼻梁骨断了。

那人平日里应该也不是善茬，按说不会打不还手，可他受了那一拳后，只是痛苦地捂着鼻子，眼睛里发出又惊又怒的眼神。他在边上的几个清工也没上来动手或者扶起他们的大哥，只傻站在那儿。

所有人都被老廖突如其来的这一手给搞蒙了，包括我们！只有姜毛表情平静，他熟悉老廖的风格，这种事已经见怪不怪了。

好在，老廖只对帮外的人“虎”，在帮内则是个彻头彻尾的开心果，不知道的人一点也看不出他的身世。他会突然跑到你边上问，你见过王八摇头吗？然后在你迷惘地摇完头后哈哈大笑，也会对着电视模仿迈克尔杰克逊和四大天王，声音动作都惟妙惟肖，一干兄弟吃大排档时，他张口就能甩出几个黄段子，逼得你把已经嚼得稀烂的米粉从鼻孔里喷出来……

总之，有老廖在的场合，总不会沉闷冷场，有老廖在的那些年，我们的生活，虽然腥风血雨，却也总不会缺少欢笑。

45.

“找了你们半天，怎么猫（J市方言，躲的意思）在这儿了？”我正捧着照片发呆，身后传来了黑皮的声音。

“对了，蛮多年没见姜毛了，他现在在搞么司？”武群问。

“唉，还是老样子——你昨天听铁军说了啦，”黑皮摇摇头，“他这辈子基本就算是废了。”

“哦……那他爱人咧，离婚没？”

“没离，现在跟他一样的，是个玩家子，两口子都成天不着家——对了，她又回去当妈咪了。”

这事我听说过，姜毛的老婆我们都认识，叫姚小蕊，原来是洗浴中心的88号红牌钟点妹，长得清秀可人，身材也一流，他俩认识那天，本来是点她牌子的是豁风，结果出来后姜毛这货一眼就看上了，死活要跟豁风换，才促成了这段孽缘。

跟姜毛结婚后，姚小蕊从过一阵良，两人一起去广州倒腾服装，倒是也赚了些钱，但没多少日子就被这俩败家公婆给联手糟净了，无奈之下，也为了还债，姚小蕊这才不得不重操旧业，只是不好意思再坐台出台，只当了妈咪。

我刚想问黑皮要不要叫这货晚上一起喝酒，聚聚，他手机突然响了。

“嗯……对，我是，哦，哪里？好，我就来，行！”

挂了手机，黑皮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俩，说，走吧，姜毛出事了。

姜毛是个特别爱“出事”的人，众兄弟中，除了豁风这个烂人，就数他事儿多，这几年黑皮早已见怪不怪了——昨晚铁军骂他，据说就是因为这小子借走了他做生意的周转资金，一直没还。

黑皮的车最终停在了南门外某村子的一处偏僻民居外，这是个我们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姜毛以前在这里开过课。

前面说过，“开课”就是开赌场抽佣。平生好玩的姜毛爱玩的东西有很多，吃喝嫖赌抽无一不精无一不爱，而赌，正是他平生最爱。

看到姜毛时，他正坐在角落处的沙发上——这里还是老样子，和刘伟在时相比，没怎么变，连家具摆放都还是照旧——看起来跟几年前差不多，只是憔悴了不少，有点面无血色的样子。

见到我和武群，这小子眼睛里突然来了神采，但随即又黯淡了下去。

“黑哥，你看这事……”场子里负责的清工过来跟黑皮点上了根烟，刘伟那会儿，他在彭帅手下当过清工，按辈分应该管我们和姜毛叫哥的。后来刘伟倒了，这场子辗转换了几个老板，只有他还一直待着。

“我晓得，都不容易，”黑皮接过烟，深吸了一口，问：“他还差多少？”

“蛮多，连本带利的话差不多四十万吧……不过既然你家都发话了，利息我们就不收了，我私下里把借据销了，你家给个本就够了，五万——我权力范围内只能做到这样了，你家晓得，按拐子的规矩，四十万本来是要砍四根手指的。”

“嗯，谢了，人我先带走，明天找个清工去铺子里拿钱，”黑皮交待完，转过脸对着姜毛轻呼了一声：“走吧”。

这小子像是刚从冰窖里醒过来一样，缓缓地抬起头，又缓缓地站起身，往外走——这时我注意到，他跛了一只脚，右脚。

从见到我们到出门上车，姜毛一直没说话，我想他大概是不知如何开口，武群见车里气氛尴尬，只好随口寒暄，聊些近况一类的琐事，姜毛心不在焉地一一答应着。

他托着腮，左手剩下的三根手指触目惊心，纵使过去多年，仍然让人目不忍视。

我转过脸，望向窗外，不远处，迎面走来了一对男女，手挽着手，神态亲昵，女人另一只手还牵着个小孩。

“那……武群、黑皮，你们看，那女的是不是当年马格那个……”看到那女人的脸，我忍不住惊呼起来。

“对啊，”武群瞪大眼鉴定了一下，“这姑娘都结婚生孩子了？”

“废话，你不想下都过去多少年了？”黑皮说。

是啊，都过去多少年了，当年双拳无敌豪气干云的姜毛，如今成了落寞残疾的中年人，而当年傻乎乎的专情男马格，也没能等到他深爱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