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帼变卖祖业的消息在兰仓县里口口相传，最终连张家少爷张陆羽也知道了此事。以往张陆羽走在街上，那行人都是早早闪开了道的，献殷勤的献殷勤，问候的问候。可是自打这消息一传开来，张陆羽觉得别人似乎都不如以前那么敬重他了。而且，他始终觉得有人在他身后说些他的怪话，指指点点，不知道是错觉还是直觉。这事让张陆羽觉得很是委屈，就去找父亲张子帼问个究竟。

张陆羽气冲冲地说，爹，你还有个儿子？

张子帼说，这你都知道了？

张陆羽说，兰仓县谁不知道你有个野儿子？还有，你把张家的产业全部卖光了？

张子帼说，是。

张陆羽说，爹，你凭什么？你是张家的种，我也是张家的种，张家的产业，你按照祖宗的规矩，只有传给我的权力，但你没权力卖掉！

张子帼笑笑，说，陆羽，你个小王八蛋终于懂事了，现在也关心起祖宗这点家业来了？你不是一心扑在苏家那闺女苏，苏，苏灵儿身上吗？

张陆羽说，我没了家没了业，我还是张陆羽吗？我还有什么脸面去和苏灵儿谈婚论嫁？

张子帼扇了他一巴掌，怒道，混账，如果苏灵儿爱你，那她现在就会做出选择，选择一个没家没业没权没势的张陆羽；而如果现在她不理你了，那正好，说明他爱的只是那个不可一世财大气粗的张家大公子，不是你张陆羽！这样的女人，没脸进我们老张家的大门！

张陆羽冷笑道，爹，你开什么玩笑，你卖了张家祖业，就是为了试一试苏灵儿对我是否真心真意？

张子帼说，当然不是！你爹做事自然有你爹的道理。

张陆羽吼道：可是你卖了产业你有什么道理？！

张子帼皱皱眉，沉吟良久，说，也罢，我告诉你，不过你千万要守口如瓶，这关系到我们老张家的生死存亡。

张子帼把事实全部告诉张陆羽，张陆羽听后，沉默一会，说，那我问你，卖了钱，还不是一样，这钱你怎么花？

张子帼说，你傻呀！这钱我是要带出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咱们重新买一栋宅子生活。

张陆羽说，可是眼下城门都封了，你怎么出去？退一万步来说，即使县长脑子里哪根神经搭错了，会放你走，可是，土匪这一关你怎么过？土匪会眼睁睁地看着你带着万贯家财扬长而去？

张子帼说，这个不用你操心，我自有办法。现在你可以去找苏灵儿，看看她还搭理你不？这对你来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张陆羽嘟噜着嘴慢慢退出了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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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这天晌午，李掌柜拿着一块豆腐从永寿街拐进永喜街，径自来到张寡妇家门口。李掌柜来的时候，张寡妇正在给院子里的一畦韭菜除草。

黑驴蛋和白蛾子依旧坐在院子里的樱桃树下，他们在给彼此讲故事。黑驴蛋跟妹妹白蛾子说，从前，有一只狼。白蛾子说，又是狼吃羊吗，不要听，要讲新的。黑驴蛋想了想，说，这次不吃羊。这只狼从一座深山里出来，走到城外的燕子河边，就迷路了。白蛾子说，迷路了怎么办？黑驴蛋说，迷路了，这只狼肚子也饿的咕咕叫。白蛾子说，讨厌，又要吃羊。黑驴蛋说，你别急，不吃羊，不吃羊，他肚子饿，就把小泥鳅家的麦子给吃了。白蛾子说，狼不是吃羊吗，怎么吃麦子了啊？黑驴蛋说，饿了也吃麦子。白蛾子说，然后呢？黑驴蛋说，然后，这只狼吃完麦子刚想跑，结果就被人给发现了；一发现，全城人一起跑出去打狼。白蛾子说，那狼跑了吗？黑驴蛋说，它怎么跑得了？全城人出去把狼围住就打，结果就把这只狼给打死了。白蛾子说，哦，它怎么会吃麦子呢，吃麦子当然要被打死的哦。黑驴蛋说，那是，别说一只狼，我那天在城外玩，踏了大马猴家的麦子，还被大马猴在后脑勺扇了一巴掌呢，都流鼻血了，但我没哭，哼，我不疼。白蛾子说，我也是，那天我在丁二桂家门口，就想拉屎，结果也被屁股上踹了一脚，可是很疼哦，我现在想起来屁股蛋子还疼哩。黑驴蛋说，女娃娃就是没出息，好了，我讲完了，该你了，你讲你讲。

白蛾子双手支着下巴想了想，说，从前，有个小娃娃，是个女娃。黑驴蛋撇撇嘴说，又是女娃，你每次讲的都女娃。白蛾子说，你别吵，你吵我就不讲了。黑驴蛋点点头说，你讲你讲。白蛾子说，有个女娃，肚子疼的不行，就在一个大门口拉屎了。黑驴蛋忍不住插嘴说，这不是刚才你讲过的嘛。白蛾子说，不一样，你听着，然后，一个人就出来，说谁叫你往我家门口拉屎，你个寡妇养的，欠揍是不是？说着就叭地踹了一脚她的屁股。黑驴蛋叹口气，兴味索然。白蛾子说，你听你听，不一样，然后女娃就哭了，女娃一哭，这女娃的爹就听到了。黑驴蛋有了兴趣，说，你不是没爹吗，怎么又被爹给听到了。白蛾子说，我没爹，但是这个女娃是有爹的呀，然后她爹就跑过来了。跑来就咋了？黑驴蛋问。她爹来了，很生气，白蛾子说着，站起来，手叉腰，哼，谁让你打我娃娃的？你打我娃娃，看我不揍死你。然后就咋了？黑驴蛋问。白蛾子说，她爹就和这个人打起来了。然后呢？黑驴蛋问。然后，她爹就把那个人也给打哭了；哦不，她爹就在那个人的屁股上踹了两脚，那个人就哭了；然后……唔，那个小女娃就高兴地笑了起来，跟着她爹回家吃饭去了……

你们两个讨债鬼……张寡妇从地里除草完出来，说，赶紧给我洗脸去。

两个小孩就吓坏了似的似乎乱跑，张寡妇说，你瞅瞅你们那埋汰样，今天谁不洗脸，下午就别想吃饭……正这么说着，李掌柜就站在门外，叫一声，张寡妇，在家呐？

张寡妇答应一声，回头看见是李掌柜，就说，李掌柜稀客啊，进来坐坐？

李掌柜把一块豆腐拿给她，说，张寡妇，我这是最后一锅豆腐，做好了专门给你送过来。你可能不知道，苏小毛死之前，给过我两块大洋，一块是还你赊的豆腐钱，另一块钱是提前给的，往后一年你在我店里拿豆腐我都不收你的钱。

张寡妇听到苏小毛，眼睛有些发红，说，那谢谢你给我亲自送来。

李掌柜说，从今天起，我这豆腐坊就不做豆腐了。

张寡妇说，那你……？

李掌柜叹息一声，脸上的皱纹蜷起来，密密麻麻堆在脸上，说，眼下土匪围了城，到处人心惶惶的，几个长工也走了……

张寡妇说，您不做豆腐了，以后咱兰仓县人吃啥？

李掌柜说，吃啥？离了我这拙屠夫，也不见得所有人都要吃连毛猪啊，我李四的豆腐坊倒灶了，说不准马上就有张三呀，王二麻子就做起来了。

张寡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李掌柜把豆腐递给她，又从兜里掏出一个大洋交到她手里，说，这是那一块大洋，你也没吃我这豆腐，我还退给你。这最后一锅豆腐，是我亲手做的，免费送给你们这些老街坊，也不枉你们吃了我老李家这么多年的豆腐。

张寡妇接过钱和豆腐，就看着李掌柜缓缓走去。巷子里黄土扑腾扑腾乱飞，李掌柜慢慢悠悠地走出去。走了老远，张寡妇觉得他的身子好像一夜之间就塌下来了，佝偻得就像一只虾子。张寡妇突然觉得心头一堵，眼睛里居然有了一些泪水。

李掌柜，张寡妇叫了一声。

李掌柜反应很慢，好一阵子才回过头，说，啥？

张寡妇说，你慢点走。

李掌柜笑了笑，把圆坨眼睛往上推了推，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