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大毛拖着瘫软的身体像个醉汉似的继续往前走。大腿上的伤口还在咕咕流血，他又扯掉衣襟，把腿包扎好。他费尽九牛二虎的力气，从树上掰下一根手腕粗的树枝当拐棍。前面一片漆黑，又被大黑狗追了老远，苏大毛一时有些辩不清方向，就只好凭着感觉摸摸索索往前走。
整整一天水米未进，苏大毛几次都有昏聩的感觉。往前又走了半个钟头，大约走出两三里远，隐隐约约看到前方有星星点点的亮光，是有人家了。这多少给苏大毛一点勇气，继续往前走了几步，四周都是高深的树林和荒草，他举步维艰。
一缕月牙儿挂在晦暗的天边，远远看去，像是有人在夜空里掐出一个指甲印，把这天空豁开一点亮光。黑暗中，突然传来呜呜的叫声，苏大毛一时惊出一身冷汗。莫非是狼？他第一个念头就想到了狼，这山里野狼横行，经常有小孩，家畜被狼叼走的消息在人们之间口口相传。苏大毛想起小时候一年夏天，他和弟弟苏小毛一起去城外摘野杏，他们疯玩忘了回家，直到天色黑下来，俩人才恋恋不舍地从杏树上下来。刚要往回走，就见远处蹲着一匹大狼。苏小毛以为那是狗，还拿杏子蛋儿扔它，狼就一动不动盯着他们兄弟俩。他们往回走，狼在后面跟着，当时他们也没在意。快到燕子河畔时，因为吃多了生杏蛋子，苏小毛肚子坏了，蹲在路边的野地里拉屎。刚一蹲下，这狼就冲了过来。苏大毛反应过来这不是狗而是狼，连忙挡在弟弟面前护住他。紧接着狼就扑上来，一爪子打在他的肩膀上。这一爪子力道不小，苏大毛去看肩膀，发现已被挖出三道半寸深的长口子，皮肉外翻，血也流了出来。苏小毛吓得哇哇大哭，这时候，有晚归的庄稼人闻声赶来，狼才慢吞吞地走掉。苏大毛至今忘不了那条恶狼离开他们时有恃无恐的样子，它一步三回头，眼睛里射出残暴的凶光……
苏大毛听到不远处呜呜的低叫声，他想到的就是少年时那条巨狼邪恶的眼神。听这声音，不是狼还能是什么？他不由得浑身一个激灵，肩膀上被狼抓住的伤痕微微发痒，似在提醒他，多年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现在，如果真的有条大狼出现在面前，那会怎样？他已经浑身疲软，连走路都成了一项艰苦的行动，可以说，没有一丝反抗的余地。
他艰难地凭着直觉绕过呜呜声发出的地方，一瘸一拐地往有亮光的那所屋子走去。没走几步，脚下踩到一下软软的会动的东西。苏大毛掏出兜里的火镰，打起来，想看个究竟。不看倒好，这一看，更让他毛骨悚然。
他先看到的是一滩血迹，这血散发着腥膻的味道。血迹里，一条大狼卧在地上，虎视眈眈地看着他。苏大毛仔细一看，这狼怎么有几分眼熟，待细看才看清楚，哪里是什么狼，这不正是之前差点要了他命的那条大黑狗吗？真是他娘的冤家路窄。
看样子这条狗是受了伤，要不早扑上来朝他苏大毛撕咬了。现在它卧在血里一动不动，嘴里发出呜呜的哭声，像个小孩一样，显得楚楚可怜。
苏大毛蹲下身子抚摸它的脊背，他对大黑狗又像是对自己说，你是畜生，可我是人，你咬我，但我不和你一般见识。大黑狗好像听懂了似的，呜呜叫两声，温顺地舔着苏大毛的手掌。
苏大毛借着火镰微暗的亮光，看到大黑狗脊背上触目惊心的伤口。那是四个血洞，显然，是被某种大型巨兽咬伤的。苏小毛觉得，咬伤大黑狗的一定是狼，而且从大黑狗身上凌乱的伤痕判断，这肯定不是一只狼单打独斗，而是一群狼的车轮战或者包围战。苏大毛想，这条狗，也应该是条好汉狗吧。
苏大毛又从衣服上扯下一块布——这件汗衫现在几乎已经被撕扯完了，只有几缕破布条挂在身上。苏大毛给大黑狗包扎了伤口，说，是死是活，就看你的造化了，我已经尽力了，现在又自身难保，没办法再救你了。
苏大毛摸摸大黑狗的脑袋，大黑狗呜呜叫着，眼睛里居然湿湿的，流出了眼泪。苏大毛走两步，转身一看，大黑狗也踉踉跄跄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跟在苏大毛的身后。
一个瘸子和一条伤狗就这么慢吞吞地向有亮光的人家走去。
这是一间茅屋，屋里住着老两口和一个待嫁的女儿。老两口年近半百，终身蜗居在这深山里，靠种地生活。以前这里有个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庄，后来因为路途不便，有能力的就都搬到了四五十里以外的镇上落户了。陆陆续续几年下来，这村里就只剩下这老弱病残的一家人。村里人一走，大片的土地就荒芜下来，一家三口靠种地过日子，一年下来，倒也有些余粮，小日子还算过得去。
这家姓黄，有一个女儿长到十六岁，因为穷郊僻壤，也没找到个人家。前些日子，十几里外的踞虎山二当家飞天鹰来到黄家收粮供，看上了黄家女儿。最近老两口茶饭不思，一颗心都操碎了，可是想不到好法子。踞虎山明日就派人送聘礼来，答应了吧，可那飞天鹰是个瘸子，让他们一个黄花大闺女配一个瘸子，老两口实在心里过意不去。而且这些土匪，过的都是刀尖舔血的日子，俗话说，好汉不离刀尖死，万一哪天清算，不是杀头就是坐牢，这不明摆着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吗？
正在老两口焦头烂额的时候，苏大毛就推开门走进院子里。
有人吗？苏大毛喊一声。
老两口以为是毛贼或者踞虎山的土匪来了，连忙抓起一根木棍就跑出来，一看这个浑身是血的后生，老两口吓了一跳。老头子说，你你你，你是啥人？
老婆子说，你是是是土匪？
苏大毛往前走一步，脚下没踩稳，一个狗吃屎趴在地上。苏大毛边呻吟边说，叔叔婶婶，我不是土匪，我是过路的。
老头子狐疑地看着他，说你过路的跑我这里来干啥？我这离官道都几十里地咧！
苏大毛说，叔叔你听我说，我是去北水县的，一路走过来，带的干粮太少，又饥又渴，天又黑了，结果就迷路了。
老婆子说，哎呀，这里是往西，你往北水走，是往北呀，岔道啦，还岔大发了。
苏大毛说，婶婶您给我一口水喝行吗？我这腿也被狗咬了一口……
老头子持着木棍警觉地看着苏大毛，对老婆子说，老婆子，你去给端碗水，我在这照看他。
老婆说，死老汉，你真是根死木头，这后生娃都伤成这样了，咱还不先给人扶进屋里去！
正这么说着，女儿黄迎春拉开偏屋的门出来，说爹娘，啥事啊？
老婆子说，迎春啊，你快去，生火，给这后生娃煮点吃的，要有汤有水的才好。
黄迎春应一声，就跑去灶房里烧火做饭了。
这边，老两口扶着苏大毛进了屋，上了炕。苏大毛躺在炕上，喝了一碗水，浑身才有点力气。他摸出烟点上一支，心里还惦记着大黑狗的情况，就又求老头子去帮他照看照看大黑狗。
屋外，黄家老两口打着马灯给卧在地上的大黑狗喂食喂水。
你咋个想法，就把不明不白的人往屋弄？老头子抱怨老婆说。
啥咋个想法？咱再怎么说，还不能见死不救？老婆子反驳，你死老汉心也太硬了，难不成让这后生娃死在咱家门口？
老头子在鞋底上磕烟锅，说你个死老婆子，我这不是怕他……你说现今这世道，兵荒马乱的，小心驶得万年船！
老婆子说，你以为这道理我不懂？我告诉你，一看到这后生娃，我就突然想，兴许，他就是老天爷派来救咱一家来的。
老头子说，你说啥？
老婆子神秘一笑，说，你懂什么？！我自有打算，你就瞧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