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毛的尸体吊在核桃树上被乌鸦撕食的时候，张寡妇从邻居的议论声里知道了这件事。她匆忙给黑驴蛋和白蛾子做好饭，从瘸腿的方桌底下取出那只瓷瓶，倒出一疙瘩黑色的东西，小心翼翼地用纸包好，又把瓶子安置妥当，自己没顾上吃一口就出了门。
张寡妇穿过永喜街一直走到最尽头，那里有个破落的院子，院子里破破烂烂，荒草几乎要没过膝盖了。这院落就是泼皮二绺子的家。二绺子姓李，原名李尔鎏，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就叫成了二绺子。听这个名字可能会觉得他家上一代是读书人，这就错了。二绺子世代靠行窃为生，古代官府会将有这种翻墙跃户本事的人收编，封为“怀橘郎”。这怀橘郎其实就是一个闲职，按现在的话说，没有编制也没有职称，可是官府每月都发俸禄。养着这种人，第一可以减少地方盗窃案，维持治安。第二，每到官府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或者有什么需求，又不好拿上台面来，就派怀橘郎去偷。这怀橘郎是有头有脸的大道，受人敬重，自然有其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无论如何，不去老百姓家里入室行窃。这一条要是犯了，按家规是要挑断脚筋的。脚筋一段，这人基本就废了。
二绺子祖祖辈辈都是有名关中一带有名的怀橘郎。二绺子的太爷，就是那大名鼎鼎的关中神偷李三。据说清政府时期，李三曾帮曾国藩混入太平军大营，盗走石达开军事秘密，以致太平军在宝庆会战中溃败。此后石达开连连失利，直到后来在成都被凌迟。这一件事让李三声名大噪。后来清政府倒台，国内战乱连连，怀橘郎也被新政府废除。李家就从二绺子他爹这一代开始败落，父子俩又吃喝嫖赌抽无所不干，等偌大的家业败完，父子俩就只好靠着祖传的手艺，做起了偷鸡摸狗的勾当；也不管什么规矩了，小家小户也不忘摸进去捞一把。天长日久，这二绺子就成了兰仓县人人厌恶的害虫。
这二绺子游手好闲，偷鸡摸狗坏了名声，到了三十好几也没娶上一房媳妇。一个壮年男人，每天睡觉光球打得炕沿响，终究有熬不住的时候。二绺子熬不住的时候就去找张寡妇，打门揭窗。可是张寡妇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二绺子就怀恨在心，经常去做弄张寡妇的一双儿女，黑驴蛋和白蛾子。黑驴蛋那一次从墙头被推下来，是二绺子干的。前两天在白蛾子的大腿根上掐出一道青紫的淤痕，也是他干的。这些张寡妇心里都很清楚，按照张寡妇内心对二绺子的痛恨，她巴不得挂在城外核桃树上的被千刀万剐的是这狗日的二绺子！可是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呢，老天爷做事，就是这么让人觉不着边际。
可是眼下她有求于他，只能强压住内心的万千屈辱和仇恨，强作欢颜低三下四地求他。
张寡妇走进二绺子的屋里，屋里黑漆漆的，到处都是蜘蛛网。张寡妇叫一声二绺子，二绺子大烟瘾正好犯了，躺在炕上一动不动，只有鼻涕和眼泪哗哗地流个不停。
张寡妇说，二绺子，你要没死你说句话。
二绺子有气无力地说，干啥？我可没惹你，你别找我寻仇。
张寡妇看着他狼藉的样子，说，我不是来找你寻仇，你烟瘾犯了吧？我手里倒是还有一点烟，你想要吗？
二绺子一屁股坐起来，忙道，要！
张寡妇说，二绺子，你今晚帮我做一件事，做成了，这疙瘩烟我就给你。张寡妇说着摊开手掌，打开一个纸包，亮出了指头蛋大小的一块鸦片。
二绺子想都没想就说，成，你先把烟给我。
张寡妇一把攥紧拳头，说，你先给我办了事我才能给你。
二绺子嘿嘿一笑，说，咋了，想男人啦？你放心，我二绺子今晚一定把你给拾捣受活。
张寡妇说，我是让你去趟城外。
二绺子说，去个屁，咋去？城门都封死了。
张寡妇说，正因为城门封死了我才来找你。
二绺子一笑，说，嘿嘿，这事要说难也难，要说容易，也容易。
张寡妇说，那天黑咱们就去。
二绺子说，你先把烟给我。
张寡妇说，说好了，等办完事再给。
二绺子抹一把鼻涕，说，你看就我现在这熊样，不吃烟，你觉得我能干啥？
张寡妇想了想，就把手里的大烟疙瘩递给他。
三
再说苏大毛爬上山坡躲开土匪的遭遇，那个早晨他含泪看着十五岁的弟弟苏小毛被土匪带走。他趴在草丛里哭了半晌，最后也只好无奈地离开兰仓县地界，穿过分水岭，往北水县走去。他清楚地知道，要救兰仓县，要救弟弟，那就只有一个办法——把援兵带来。
因为心急如焚，挂念着家里的情况，苏大毛这一日脚下如飞，一点都不觉疲倦。他穿过大片密密麻麻的玉米地，玉米已经抽穗，有一人多高。其间玉米叶子划伤了他的眼睛，整个眼球血红，没法睁开，索性他就从衣襟上扯下一块布，包了个独眼龙。
这一路跌跌撞撞，走得着实艰辛。到了日头偏西，肚子咕咕叫，才想起干粮都在苏小毛身上，只好空着肚子继续赶路。路过一大片西瓜地，他已经又饥又渴七窍生烟，就不管不顾趴进地里，砸来一个大西瓜，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
苏大毛吃的正欢，突然发现背后倏忽猛然窜出一个黑影，闪电一样往这边冲过来。苏大毛回头一看，吓了一跳。一条一人高的大黑狗正在他的眼前，眼睛里带着凶恶的杀气，吐着一尺多长的舌头。狗的口水滴在烈日炙烤了一整天的沙地上，呲呲冒烟。苏大毛惊叫一声，猛地往后退几步，狗一个俯冲扑上开，前腿搭在他的肩上，四颗尖利的獠牙对准他的脖子，像利刃一般直刺过来。苏大毛小时候也曾跟着父亲苏武义练过几天拳术，觉到黑影闪过，本能地一躲，一个翻滚，躲过了大狗的袭击。狗又从身后扑上来，苏大毛躺在地上四肢朝天像个翻盖的王八，挥舞着手脚抵御大狗的袭击。大黑狗抖一抖身上的鬣鬃，又是一跃而起，这一跃正好肚皮落在苏大毛的脚上，苏大毛脚一蹬，大黑狗就被蹬出一丈开外。
大黑狗愤怒地呼呼低吼几声，浑身的毛也随之偧起，苏大毛知道，大黑狗这次真的发怒了。苏大毛四脚朝天，扭着屁股慢慢往后挪，大黑狗慢慢地逼近。大黑狗吃了刚才那一脚，似乎也不大再敢轻举妄动，而是围着苏大毛团团转，以便寻找再次攻击的机会。
苏大毛躺在地上，灵机一动，抓起一把沙子扔出两丈开外，大黑狗循着苏大毛扔出的沙子追过去，待它发现这只是一招调虎离山的诡计以后，立马转身再次扑过来。苏大毛已经趁着大黑狗转身的间隙，迅速爬起来就跑。大黑狗在后面紧追不舍，精疲力竭的苏大毛哪里是大黑狗的对手，跑出没多远，就被大狗一口咬在大腿上。苏大毛觉得一股剧痛传遍全身，惨叫一声栽倒在地。
苏大毛躺在地上，大狗逐渐逼近，这一口没扯下来苏大毛的皮肉，只是大腿被撕开一道口子，血流不止。苏大毛往后退了退，手里摸到半截树枝，就疯狂地挥舞起来。大黑狗连连后退，苏小毛站起来，人和狗之间你盯着我，我盯着你，就这么僵持着。
天色渐渐黑下来，苏大毛浑身疲乏，头晕目眩，可是丝毫不敢放松警惕。他和大黑狗一直对峙到天色黑透，远处的山林里传来此起彼伏的狼嗥声。大黑狗立起耳朵听了一阵，转头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苏小毛猜想大黑狗可能去追野狼了，但也可能是躲在某个地方，对他发起偷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