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在兰仓城外五里的军营里，土匪头子马德谋正在筹划他的第二次进攻方略。如果说第一次是和风细雨式的，带有警示意义的，那么这一次，就是铁了心要拿下兰仓县了，哪怕拼个你死我活，血流成河！
二
苏小毛被杀以后，尸体依旧绑在那棵核桃树上。时令正值暑夏，尸体的血腥气招来了大群的黑老鸦和更大群的苍蝇。苏小毛的尸体依旧乌黑青紫，黑老鸦一波接一波地扑上去，尖利的喙刺进他开始腐坏的人肉，撕得乱七八糟。黑老鸦一撕开新的口子，大群的苍蝇立马扑上去吮吸血迹，如此反复循环，惨不忍睹。
张寡妇是在家门口听说苏小毛被杀的消息。那时候在城上围观的众人早已回家，消息就在兰仓县里炸开了锅。
惨呐，一个碎娃仔，就被他们一刀一刀地杀死，杀得浑身没了一块好肉！第一个人说。
现在人还在树上绑着呢，人死了也不让他安生，这土匪真狠啊！第二个人说。
一刀一刀，血都淌尽了，血红的一大片呐，啧啧啧……第三个说。
人作孽也就罢了，这畜生也跟着起哄，你没见那乌鸦撕他的肉，一撕一大片，也不知道苏家造了什么孽，孩子偏偏落在了土匪手里。第四个人说。
倒不如投降算了，要是真的打起来，我们都被土匪剁成人肉饺子馅了。第五个人说。
张寡妇站在自家院内，听着邻居七嘴八舌地议论。她闷声不语，走进屋里，坐在炕沿上，眼泪早已像溃堤的水似的湿了整张脸。天色渐渐黑下来，张寡妇感觉有一块石头闷在胸口，无法释怀。当然，比张寡妇更痛苦的是苏家。
在苏家大院里，许多人进进出出忙个不停。这些人大都眉头紧锁，偶尔说话也是压低了声气，嗡嗡的像一群蚊子。苏家大门上挂起一朵纸扎的大白花，门口一侧的土墙上一只锥子钉着三张麻纸。麻纸里夹着一截竹棍，棍子头上夹着红，白，黑三块一寸见方的绸布。这是给苏李氏出殃的器物。苏李氏从城楼上被抬回来时已经早断了气。抬回来以后，匆匆按照本地风俗净了身，入了殓。因为这事来得突然，出殃时没有事先去街上规避，这一出来，正好撞上了酒鬼张三。张三喝得醉醺醺，不知道遭上殃了，有人劝他，请个阴阳给禳解一下，不想这张三反而瞪着牛眼打着酒嗝，咋咋呼呼嚷着老子天底下最大的，谁也不怕，就一步一个趔趄地走了。
苏武义坐在灵堂跟前像个木偶一样面无表情。旁边是女儿苏灵儿，儿媳妇翠翠。几个老街坊邻居聚在一起商量苏李氏的丧事，还有苏小毛尸体的事情。前一件事倒是好办，照着以往的老规矩走就是了，可是这后一件事，委实棘手。五黄六月的天气，苏小毛暴尸荒野，别说苏家老小心里不是滋味，整个兰仓县人心里也不舒服啊。可是现在四个城门都已经封闭，而且门里用几千个沙袋顶住，土匪都攻不进来，还怎么出城去把苏小毛的尸体运回来入土为安呢？这让所有人都伤透了脑筋。
苏家两个儿子一个被杀，一个是死是活下落不明；苏武义又一言不发像个活死人；苏灵儿年纪又小；眼下，苏家大小的事情就落在媳妇翠翠一个人肩上。苏家正是忙乱的时候，翠翠挺着大肚子忙出忙进。
苏灵儿坐在草铺里陪爹，她端着一碗面给爹，说爹你吃一口。
苏武义瓷瓷地杵在那里一动不动。
苏灵儿说，爹你吃一口吧，爹你这样，我害怕。
苏武义眼神空洞，还是死死地盯着灵堂上那个大大的“奠”字。
爹……苏灵儿叫。
翠翠走进来，含着眼泪，说，灵儿，爹是心里吃了大亏了，你容他好好静一静。
苏灵儿哽咽起来，说，吃亏的岂止爹啊……我们这一家子，前两天还好好的，现在就家败人亡了……爹，爹……
这么叫了几声，苏武义居然有了点反应。他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接着眼泪簌簌地往下落，再接着，他突然疯了一样跳起来，冲向厨房，提起菜刀，将左手搭在案板上，一刀砍掉了左手四个手指头。
苏灵儿紧随他冲进厨房，可是还未来得及反应，爹爹苏武义已经抱着光秃秃的手掌蹲在地上，他嗫嗫嚅嚅地说，孩子，爹，爹心里难受哇……
翠翠仿佛一夜之间就成熟了很多，她惊奇地发现，自己在处理这些事情时，表现出的冷静和井井有条，让她自己都大吃一惊。翠翠一面照顾公公，一面料理婆婆的后事。可是眼下烦心的事一波接一波，这兰仓县的城门已经封闭，婆婆安葬在何处呢？
这是个大难题。她一个女人家，挂在城外的苏小毛，她管不了，城门都出不去，怎么管？可是家里这一个，同样难。但再难都要办。
翠翠说，就把我娘葬在院子里，我们一家陪她！
翠翠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惊叫一声。可是转念一想，这似乎就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了。有几个邻居就差人在院里挖出一个天井，当夜就匆忙让苏李氏入土为安了。
苏李氏的丧事办得潦潦草草，可是即便这样，也算是入土为安。院子里新立的坟冢，白花花洒满一地纸钱。苏灵儿趴在坟头哭得差点昏过去，她觉得这样委屈了娘，就只好哭。兰仓县有个奇怪的风俗，但凡家里死了人，整个街坊四邻就都有女人跟着哭丧，这些女人坐在自家门前，你一句我一句，接力似的，哭得有声有色。苏灵儿在院子里一哭，四周的街坊也都跟着哭，不同的是，他们的哭，更像是唱，有声有韵：
白花花的纸钱漫天价飘呦，
唢呐锣鼓敲响了真真的热闹，
儿孙成林了，福禄享尽了，
不枉在人世呦走一遭，
怕路陡磨了你的脚，
怕路长让你受饥渴呦，
轿子也烧了，纸马也烧了，
亲友送你到那奈何桥，
一碗清汤你莫喝呦，
莫断了这阳间路一条，
路一条……
一时间整条街上哭声四起，让闻着伤心，让见者落泪，让男女老少肝肠寸断。
现在，总算这一件事了了。可是更让苏家姑嫂二人揪心的就是弟弟苏小毛了。
当天深夜，惊魂未定的姑嫂二人刚刚睡下，迷迷糊糊中，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她们吵醒了。打开门一看，地上裹着一个东西。姑嫂二人颤颤巍巍打开裹着的被单一看，吓得同时尖叫起来。待街坊四邻来了几个人，打着马灯一看，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这尸体不是别人，正是苏小毛！
可是，让兰仓县人更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苏小毛的尸体，又是如何出现在苏家门口的呢？有人就趁机编出一些谣言散布开来，说什么苏小毛怨气太重成了厉鬼，自己把自己的尸身背了回来。还有人说，是苏小毛的娘苏李氏不忍心苏小毛遭此大辱，去阴间搬了阴兵，把这苏小毛弄来母子团聚；总之一个兰仓县里，什么奇谈怪论都有了。
又过了几天，在兰仓县的李记酒馆里，兰仓县有名的泼皮二绺子道出了整个事情的原委。二绺子当时喝得满脸飞红，撕开破烂流丢的汗衫襟子，拍着胸脯向众人说，什么他娘的厉鬼阴兵？我告告诉你们，这苏苏小毛，是老子从山上背回来的！
这话一出来，让整个兰仓县人都大吃了一惊。这泼皮二绺子和苏武义是有仇的，怎么会冒着生命危险去城外背尸体？再说，城门都封闭了，他怎么可能把尸体背回来？难不成插着翅膀飞进来？或者，是这泼皮酒后胡说？抑或，另有隐情呢？
这事还得从张寡妇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