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那一天，白汉躺在床上，给我讲完了这个故事，泪流满面。泪流满面原因，白汉说有二。

白汉说，我家过去，丢失了一个儿子。

我说，怎么丢失的？

白汉说，你知道不知道，我家的位置，便是当年柳公权成仙的地方。

我说，真的？

白汉说，你不学无术，你不知道真假，学术界热议我家的位置，热议了多少年了。这个不说也罢，我说一下我儿子。那一天晚上大雪飘飞，我对儿子说，你不是要找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么，现在她应该出现了。于是我的儿子，穿上他最喜爱的小棉袄就走了。对了，他还拿了一个袄，我想，他是给小女孩吧。那一天他开门离去，刮进来一门的雪花，他转回头来的眼光，在风飞雪的灯光里，十分诡异。从此他再也没回来。那一年，他八岁。

我说，你不该让他去。

白汉说，我没想到，他会没回来。往常他出去，最多也就是一年的时光，就回来了。可是这次，再也没回来。就像那一千幅字画，彻底消失了。或许，字画有出现日，或许几百年后。而几百年后，我的儿子，已是尘土。高衙内，你今年多大了？

我说，四五十了。

白汉说，年龄不对，是不是你记错了年龄。高衙内，你过去姓啥？

我说，我一直姓高。

白汉说，是八岁前姓高还是八岁后？

我说，我生下来就姓高。

白汉再次泪流满面。

他虽然想做我爹，但我觉得他这一刻还是很可怜，就给他擦了下眼泪。因为我想到了，邻居说的，他家过去，确实丢失过一个孩子。

由此我想到了我的爹娘。

我出狱回来，他们不知道搬哪里去了。

出狱那天下着倾盆大雨，我也没有打伞，这些年，我已经忘记下雨还要打伞了。我是坐着火车回家的，一个无人检票的小站，我亮了一下释放证，在列车员犹疑的时候，我上了车。

我在里面听说，伤残军人证，去许多地方不要钱。我是听一个独眼龙说的，他说他过去办过许多假证，其中一张假证，上面写着革命先烈。

那天我回到那片熟悉的土地，我眼前一律的陌生了，过去的记忆，不知去向。

我甚至再没看见过那些老街坊。

当年我被官府缉捕，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潜回家中。我没有敢开灯，面对惊醒来的父母，我用打火机照了下我的面庞。我的母亲当时其实是想来抱我的，被我的父亲严厉制止了。

父亲披衣起来，领我来到一间更加黑暗的房间。

我对早已对我痛心疾首的父亲说，父亲，我偷了生辰纲。

父亲说，我就知道，像你这种做法，早晚要偷到古代去。

我说，父亲，如何是好？

父亲说，事已至此，没有别的选择，须不让你连累了我们。

我说，如何才能不连累你们？

父亲说，写下来脱离父子关系的文书，日期提前五年。

我说，可是，人家可以鉴定。

父亲说，早料到有这一天，我已在五年前写好了。

那天，我执意让父亲拿出文书，我果然看见了一张陈旧的文书，而且上面，签着我的大名。

我疑惑的问，这名字，谁签的？

父亲说，那一年，我先让你签的名，在一张空白纸上。你还问我签名字干啥，我没告诉你，我说，反正又不花钱，你就签了。

然后我就在牢里面度过了漫长的岁月。在我回来的那几天，我找遍了整个城市，都没有我父母亲的下落。

泪流满面的第二个原因，白汉说，在我有生之年，我找到了那个老者说的，继往开来的那个人，我白汉，今生再也无憾。

我说，可是你说，柳公权成仙的位置，是在你家。

白汉说，学术界一直有争议，还有一种说法，是在你现在居住的位置。

我于是也差点泪流满面，我想，我的今生，是不是也将要无憾？

白汉说，我有一个计划。

我说，什么计划？

白汉说，瞒天过海。

我说，我明白了。

白汉说，我要让那一千幅字画，再次惊现人间。

可是我想到了吴承恩，我说，在我眼里，你们都是一些高尚的人，你说出这样的话，让我有些吃惊。为什么不能像那个老者说的那样，继往开来？

白汉说，此一时彼一时了，老者预见不了那么远。你现在再写出柳公权的字，只要不是真迹，一文不值。

我说，所以……

白汉说，所以，必须瞒天过海。

我说，可是……

白汉说，可是什么？你想不想苦尽甜来，你想不想应有尽有？到了那一天，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了。

我说，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了，白汉，那我听你的。

我想到那个眉心有痣的青年。我想，到了那一天，他不堪一击。

那一天夜晚，白汉的婆娘买回来了一只鸡，一条鱼，他家的厨房，很快就油烟冉冉。

白汉说，我看得出来，她开始珍惜眼前的时光了。

我当时没明白他这话的含义。

那一天吃饭，白汉给婆娘夹了个鸡腿，白汉的婆娘突然哭了。

我说，嫂嫂，怎么了？

白汉的婆娘说，他从来没有给我夹过菜。

我说，那你该高兴。

白汉的婆娘说，你其实是个单纯的人，你什么也不知道。

白汉也流泪了，白汉说，我其实想起来你很多好来，从来也没想起过你的这些好。

白汉的婆娘就哭得咽不下菜去了。

但我心情很好，我那一天晚上，又吃了个肚皮溜圆。

那一天从白汉家出来，雪粒子扑扑打打。白汉塞给我了一千块钱。

白汉说，拿着吧，从今以后，我有多少，你就有多少。你就安心在家写字，什么也不用犯愁。

我说，我一定安心在家写字。

白汉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那一天的夜晚，白汉一直把我送到我家门口。他还要朝前送，我说我到了。

他说，再送一程，我真的不想跟你分开。

于是我俩就继续往前走。

不知不觉，穿越了整座城市。那郊外的雪粒子，异常的大了。那风，像布兜着一样，兜得人踉跄。但我的眼前，四季如春。

也许白汉是觉得到了边界吧，他一拱拳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衙内，告辞了！

我明白他已经被巨大的幸福冲昏了。

于是我跟在他后面，往回走。

结果到了我家门口，他在用力拍我家的门，嘴里喊着，高衙内，高衙内！

我就从后面拍了他。

白汉转过身，手搭凉棚，四处观望了，然后说，为了你那字，成为不可推翻的铁案，你必须做出重大牺牲。

我说，怎么牺牲？

白汉说，完成一千幅后，砍掉你的左手。

我说，砍掉我的左手？

白汉说，否则被揭穿，你我将比现在还穷，而且还要坐牢。一边是天堂，一边是地狱，就因为这只手，你选择吧。

我想，吴承恩毕竟要得上怪病的，一旦那一天到来，无疑那花销，是个天文数字。于是我说，白汉，我一切都听你的，到那一天，我砍掉我的左手。

我突然间觉得我走火入魔了。

（六）

那天晚上，我看见雪停了，是那种快晴的天，就是飞快的晴出来。然后我就看见，有徐徐的月光照过来，照在一片建筑工地上。

杂乱的建筑工地，今天刚奠过基样子，风中飘舞着一些残旗。

我看见吴承恩走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