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又说，你为什么拍手？

可是我已不能说话，我的嘴已基本不能张开。

我抽出那只没有打石膏的左手。我这里解释一下，那个郎中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所以我那右手，在今后很久的一个时期里，一直打着石膏。因此当我的右手露出来时候，非常的白。把左手和右手放一起，顿时让我想起黑白无常。

我示意吴承恩伸开手掌。

吴承恩缓缓张开的五指，让我看到了春天。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能从吴承恩的某一个举动，看见春天。

我用血脉流畅的左手食指，体察着吴承恩的手心，我很缓慢的写出了纸和笔两个字。

吴承恩于是打开背包，吴承恩这天挎着一个很大的黄色背包。她取出一本通信录，一个有着动物图案的水笔。

我这个时候其实想爬起来，我躺在地上，对我的形象非常不好。

但是我爬不起来了。

于是我就翻了个身，把通讯录铺在雪地上，在纷扬的雪花里，我写下了这么一段文字：

我拍手，是一个错误，但是打人，就是邪恶了。承恩，有句话我一定要说出来，我开始为你担心。承恩，在你的面前，任何事物变得美好，而他出手了，说明，他不可改变。

写完我就想起我的那个恶毒的设计，我对我的文字，哑口无言。

这时候我看见白汉，早从电线杆后面走出来。而且我看见，他弯腰来看我的字时候，情不自禁。

接着就听到了一声惊呼。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声惊呼过后，白汉已经把通讯录抢在手中。

白汉再一次看了通讯录，仰头喊了声，苍天啊！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简直不可思议，呆板萎靡的白汉冲向了那个青年。我可以十分有把握地说，白汉一辈子没打过架，看他笨拙的动作，我很愉快地想，青年这次死定了。

青年碰上了一个最不会打的人，出娘胎后积攒了数十年，平生的第一捶，那是要死人的。

但是我看到的结果是，青年又是一击，白汉飞了起来。

白汉落地的位置，正好和我躺成并排。

青年再一次的邪恶了，我看到吴承恩，面孔涨得通红，飞快的跑走了。

那个雪花走廊也跑走了，青年起身追去。

我一直看过去，一直到什么也看不见了，我突然就看见，许多围观的人。

我问白汉，为什么？

问完我才知道，我已经能开口说话，而且声若洪钟。

白汉鼻子歪在一边，白汉说，咱俩是不是邻居？

我说，那还用说。

他显然还处在激动中，他说，祖祖辈辈为邻，你说，我该不该出手？

我说，我才住来半年。

他说，那我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帮你，是为了你的字。

我说，我的字？

白汉躺在那里点燃了一根香烟，我觉得这个过程很漫长。我想，他为什么没看出来，我也需要抽一颗烟。

白汉终于再次开口了，白汉说，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能写出如此有哲理的话的，仅有你一人。

我说，很有哲理？

白汉说，是的，很有哲理。

我说，于是你就出手了？

白汉说，是的，于是我就出手了。

我说，那个通讯录，还有那个笔，给我拿来。

白汉说，是不是谁捡走了？

我就爬起来去他身上翻，我不知道为什么，说爬就能爬起来了。结果，我什么也没翻出来。再看一眼白汉，我奇异的发现，他在幸福的颤抖。

那天我丢下白汉，遁入了茫茫人海。我发现我不但能爬起来，而且我能健步如飞。

我是顺着吴承恩的足迹遁入人海的。吴承恩走过的地方，如果冰雪不消融，那两行脚印，将会永恒。

后来我就看到了吴承恩，看到了那条移动着的雪花走廊。我不知道我这么跟着她要干什么，但是我实在想不出，不跟着她，又能干什么。

后来他们去了饭店。

看到饭店，我顿时头重脚轻，心慌的厉害起来。我有多久没吃饭了？我这个时候才觉得，我已用完了所有的力气，我甚至已经站不住了。我想，这个时候，一定有人站出来请我吃饭。至于我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想法，我自己也不知道。总之这种想法，从天而降。

果然我就坐在了温暖的包房里，那个年轻的服务员，让我看到了人间最舒心的微笑。

我的对面，坐着一个红光满面的亿万富翁。

那就是白汉。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我怎么看白汉，怎么都觉得，他是一个亿万富翁。而且我还看出来，起码他暂时不是，我看见的是后来。

显然白汉刚才洗过了澡，我第一次这么清晰的看到了他的真实皮肤，保存的如此细腻。

刚才我站在饭店门口，那种想法从天而降时候，就有人从背后拍了我。

正是容光焕发的白汉。白汉说，衙内，哪里走。

我说，我没有哪里走。

白汉说，衙内，请你吃饭

（四）

要进饭店时候，我看一眼那天，我惊讶的发现，那传说中的鹅毛大雪，正漫天而来。

我一辈子都没见过鹅毛大雪，我信手捏了一片，几乎比巴掌长。我想，这雪片，来自远古吧，历朝历代，都像这雪片，终将化去。

风却是不知去向。好雪来时，风应该都是不知去向的，偃旗息鼓在某一个角落。

如果在野外，将是一个无比缓解心灵的世界。

我不知怎么就想起那场恶雪，书里描绘的，风雪山神庙。当我看到那个情节，我能听到书里面大风的声音。但凡恶雪，风都是比雪大，风是首领。然后冒着热气的血，就该浇在雪上了。

那是个杀戮时刻。

我不知道这鹅毛大雪，只下在这一处，后来才知道的。

我想，一切都缘由吴承恩罢。

吃饭的时候，白汉递给我一百块钱。白汉的口气不容置疑，衙内，收起来。

我没有怀疑白汉的动机，任何有良心的人，这个时候都会给我钱。我不是乞丐，但是一眼能看出我就是乞丐的人，我很感激他。不过接着我又有些怀疑了，这顿饭，未免太奢侈。

我和白汉，从谋面到如今，其实形同路人。而且白汉，是我们那条街里活着的葛朗台，而且是中国的，你想想，他该有多抠吧。

他妈的，他说我是哲学家。

白汉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我尽量吃得不那么狼吞虎咽。

接下来白汉用力拍了我脑壳。想当年混江湖，我施恩于别人时候，也趁机用力去拍别人脑壳。往常这样拍，双方要打架。

白汉说，千古奇才。

我想他在说自己。他请我吃饭，随便可以夸自己，我都同意。

何况，还给了我一百块钱。

白汉又拍了我脑壳，拍的山响。我想，这是在抵御他的心疼吧。

白汉说，你是个千古奇才。

他有权利说反话。

白汉说，你知道不知道，我擦亮了一盏神灯。

我打着饱嗝，我说，我有一点知道。

白汉说，你知道什么？

我说，你擦亮了一盏神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