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我眼前无论是什么,譬如树木,譬如那只单腿伫立的大鸟,还有那条潺潺的小溪,都非常的厚。
我看见那小溪,就像合上了盖子,那条不规则的缝,蜿蜒出叮咚声。
溪的那边,一箭之遥,那两棵桂花树,一下撑在我眼前。
两方石凳,一方石桌,点缀着宁静。
然后我看见一团红色,落雪里是麻麻的红,感觉有些潇潇。
就倚在门前。
那个坐北朝南的房屋门前。
依稀就是吴承恩,我还依稀,看见了她眼眶里的泪水。
于是我走近几步,我一下子心潮澎湃,果然是吴承恩。
判定是不是梦,书上的方法是,咬一下舌头,或者掐自己一把。现实里面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好像没听说过谁去这么做,比如见到失散多年的儿女,比如见到越狱归来的丈夫,双方一起去咬舌头,去掐自己。但我这时候别无选择,就照本宣科,咬了自己舌头。当疼痛袭来时候,我宁愿去相信书本了。
小溪上有一座桥,此时可以说是有一座雪。因为那感觉,就是架起了一座雪。我这边的人其实看不见,只有那边可以看见。其实这边,看不见那边任何。
但是我看见了。我为什么能看见,我想,因为我,能够跟吴承恩梦境重叠。
一个三国装束的长者,随着声音,从屋里走出来。
我说是三国装束,纯粹是信口开河。其实所有的古装电影,都好比一个年代。只有今人,一下子和他们能区别开。好像所有的朝代,服装一直在延续,到了民国,才断裂开。
那个三国装束的长者说,我只能再次重复一遍,如果你再从这桥上走回去,你一定会得上一种奇怪的病了。
吴承恩说,父亲,为什么不把桥拆掉。
原来是吴承恩父亲,我说怎么第一眼看见他,就无比亲切。
父亲说,那边看不见的桥,是拆不掉的。
吴承恩说,得上奇怪的病,又如何?
父亲说,我已经说过,你会死去。
吴承恩说,死去了,又如何?
于是我明白了,为什么吴承恩泪光闪烁。
奇怪的病?我想到我那个设计,我一下觉得我是先知了。
我飞快的想,吴承恩不会死,但是会生病,按我的设计去生病。
父亲又说,孩子,你一定要听话,真是那样了,我怎么对的起你的母亲。
吴承恩说,父亲,要真是那样了,我知道你会很忧伤。
父亲说,我那么的爱你。
吴承恩说,父亲,那你爱不爱我的母亲?
父亲走出两步,朝不远处的雪山指了过去。
那是我刚才没看见的雪山,随着他一指,雪山随之显形。逐渐显形的,就像谁飞快画出的水墨画。
迎面突兀就一座大山。
父亲说,孩子,自从盘古开天地,就有了这座镇母山。此山共压过两个女人,当年二郎救母劈开过一次,百年后合拢。然后又过了五千年,你母亲又压了进去,至今已近十载。从那一天起,我就领着你来到了这里,和你母亲朝夕相伴。孩子,你说,我爱不爱你的母亲?
吴承恩说,父亲,你说过,那边的世界里,有一个人,能够拯救母亲。
父亲说,可是,你已经尽力了,你已经走过去九次了。这座桥,你只能走过去九次,第十次,你会死去。
吴承恩说,但我不走过去,我母亲就永远压在山下面了。你说的,十年一到,我母亲就再不会出来了,现在还有三个月。
父亲说,我不能失去你们两个。而且你母亲,这次肯定也不会让你去了。
吴承恩说,我要救我的母亲,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父亲凝望雪山,眼眶里缓缓湿润。
然后吴承恩,就走过了那座桥。
父亲苍茫的声音传来,孩子,你会感动上天的……
吴承恩回过头来,父亲,母亲,等我……
吴承恩过桥时候,我看见溪流上那个盖子,那个缝隙,缓缓的张开。我看到那张开处,那溪流,甘冽鲜活,好比刚出生。
那铺在溪底的鹅卵石,历历在目,好比是一团一团的固体水。我想它们,已经被水,穿透了千年罢。
我想那些鹅卵石,要是取出来,千年不干。
也许是过于专心了,吴承恩走过来了,我才看到,桥这边,站着一个青年。
这边的雪很硬,我前面说过了,都是粒子,和那边的雪,泾渭分明。
青年站的也很硬。
我看到青年不红不黑的那颗痣,就在眉心。
青年张开怀抱,对吴承恩说,第一次见到你,就在这里,你离开十天了,我天天站在这里。终于,你出现了。
吴承恩扑进了他的怀里,两个人眼里都是泪水。
我非常的不愿看到这一幕。
吴承恩端详着他的脸,你瘦了,我感觉你冻僵了。
青年说,为了这一刻,什么都值得。
吴承恩说,我父亲说,我不能再过来了,再过来,会得上一种奇怪的病,然后死去。
青年一下推开了她,承恩,不许你开这样的玩笑。
吴承恩说,我没有,你看我的眼睛。
青年就看她的眼睛,然后青年眼里就再次流出了泪水,青年说,承恩……那你赶快回去……
吴承恩说,木已成舟。
青年说,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承恩,我宁愿你不过来……
吴承恩说,其实我这次过来,还有一件事,我要寻找一个人。
青年说,寻找一个人?什么意思?
吴承恩说,我多么希望,我要寻找的那个人,就是你啊。
青年说,那你还在寻找谁?
吴承恩说,我父亲说,我还有三个月时间,整整三个月,如果我不死去,在最后的一天,那个人将能和我走过一座桥。
青年说,我越来越不明白。
吴承恩说,也许我会真的要死去了。
青年说,承恩,这些天发生了什么,你快告诉我。
吴承恩说,等到你相信的时候,我就告诉你。
青年说,我相信什么?
吴承恩说,不论什么,你都相信。
我看到这一刻,青年的眼光变得忧郁。
然后我看见,吴承恩,把那个青年紧紧地拥抱了。吴承恩泪水再次涌出眼眶,吴承恩说,如果我没有死,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青年也紧紧用抱着吴承恩,青年说,承恩……承恩……
那一刻我真是受不了了,于是我想到了我那个恶毒的设计。
我马上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白血病,吴承恩,吴承恩,白血病……
我知道千娇百媚的吴承恩此时已经应声倒地,我不知道她嘴唇上淌没淌血,要是淌血,那洁白的雪,骤然就鲜艳了。
于是我踌躇满志的睁开了妖魔一样的双眼。
但是我的眼前,白茫茫一片,杳无人迹。
我看见两行脚印,迤逦着去了。
于是我追踪脚印而去,我相信我的这个魔咒。
比如被注射了蛇毒的小动物,尽管它安然的逃脱了,但是蛇知道,它就在前面不远处,正蜷缩一团。
我清晰的记得,这是这年冬天的最后一场雪,然后天就放晴了。
我追踪着两行脚印,在漫卷的风雪里,我步履蹒跚。我甚至摔了几个跟头。
这几个跟头摔得我饥肠辘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