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我打开了灯光，我发现他的双目，迷茫而空洞。他的一张脸，幽夜里僵尸一样，没有任何表情。他看着我，就像穿越了我，也就是说，他的目光里，没有我。

我本来想贿赂他，不要告诉房东看，可我一时想不起拿什么来贿赂他，我说过，我一贫如洗。

但是我很快发现，他什么也没听到，他转过身，朝门外走去。

他走的没有丝毫的灵动，就是活人的那种灵动。

我随着他走出门，皑皑白雪，寒星点点。

我想，他走一会，会不会抬起双臂，一蹦一蹦的？于是我聚精会神。他没有抬起双臂，也没有蹦，我突然明白了什么。

天明我问他，昨天夜里，你到哪了？

这是个跟我一样穷困潦倒的人，他甚至不如我。我至少出门，有拿的出手的行头。一个邻居曾经背后说过我，金玉其表，败絮其中。我哪里称得上是金玉其表，原因是，这个邻居，一样的贫困。我所居住的这条街，被人称作穷人街。穷人街绵绵延延，筋脉着这个城市。

他一头睡变形的乱发，他张开嘴巴，露出焦黄的牙齿。他很奇怪的看着我，我哪里也没有去。

我说，你到了我家，看见我在挖洞。

他说，你是不是还没睡醒？你在挖洞？挖啥洞？

我就判明他有梦游了，我说，我确实是睡糊涂了。

此时旭日东升，由于天上有云，屋檐有雪，光环就很幻。很幻的光环，感觉不到一点温暖。倒是无风，于是朝阳处，就有了老头，朝那一坐，安然而慈祥。

我不知道什么叫白活一生，你飞黄腾达，是一杯土，你不飞黄腾达，还是一杯土。最后都是落寞，或者有几根草，迎着风。

我有时想，无生命的，生命反而长，那吹起的尘土，那一粒石。

我此时一直呆在家门口，那条长长的胡同，蜿蜒曲折。低矮的屋檐下，走出来一个货郎。

记得小时候电影里，战争年代，货郎都是地下工作者。于是我就想，地下工作者，也比较好抓。

这间老房子，我交了一年房租。交一年房租，是为了省钱。如今，我已住下去半年多了。过去的岁月里，没有任何异样。过去的岁月，我在一家单位值更，后来半夜鬼叫，老是查不出来叫源，我就不敢干了。老是查不出来的东西，让我害怕。我掐指头算了下，我不干值更，已近月余。这一段日子，我都是在家蒙头做梦，白天黑夜，都是如此。当然，我也出门吃过饭。想到这里，我身子一凛。我出门吃饭，都是早饭，又是在门口不远处，间隙十分的短。于是那挖坑人，如果再来，还是黑夜了。甚至还可以来摸我的鼻息，也许是一双毛茸茸的大手。

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我的门窗完好，他是如何进来的？

我现在破解它有两条途径，一条是，等待深夜再次来人，在那个洞穴里，我瓮中捉鳖。第二个途径，是我最愿意得到的结果，那就是和吴承恩再次相遇，她问我，你家是不是有个大坑？

这两种结果，都是我期待的。第一种，说明我家有财富，第二种……想起第二种，我心潮澎湃。

就在这天下午，我把铁锨放回家门口。我想，还是把它放到门口吧。然后我就去漫无目的的游荡起来。那天游荡回来，我惊喜的看见，吴承恩出现在我家那条胡同里。

我有些不知所措。

吴承恩看见我，说出的那句话，让我又失落又充满了喜悦。

吴承恩说，高衙内，你家是不是突然出现一个大坑？

（五）

吴承恩站在我面前，我看到天空是那么那么的蓝，蓝的有些陡峭，有些诡异。没有一丝云彩。风一吹，我看到风在动，就那么在蓝天上象水一样漫过去。很稠的漫过去。那屋檐，翘在天里的雪，圣洁的白着，发着光芒。屋檐上的冰琉璃，也发着光芒。

吴承恩站在我面前，依旧穿着大红鸭绒袄，于是这个灰暗的胡同，变得醒目而清晰。

我看到地面钻出了青草，许多的花，瞬间的开了。

吴承恩说，高衙内，你家是不是突然出现一个大坑？

我有片刻的时间没说话，然后我说，那花，一下子都开了。

我一边说着，一边指着地面，吴承恩笑了，我看见晶莹的牙齿。

我飞快把嘴闭上了。

后来吴承恩离开，我看见地面，一切如故。

我指着远处一扇门，尽量做到语不露齿，我说，我就住在那里，门前一把铁锹。

我一下诧异起来。那把铁锹，分明是我放在那里了，而此刻，荡然无踪。

我想，是不是深夜要来人了。

亭亭玉立的吴承恩，把头侧过去，看向我家那扇门。吴承恩说，好老的房子，比如一部古书。

我说，这一片，都是老房子，我住那房，已经百年。

我想，确实是一部古书，那个坑，应该是翻开的第一页吧。确切的说，是在我面前翻开的第一页。

我看到一些邻人，惊诧的目光。吴承恩就像一丛盛开的鲜花，把这个败落的地段，照的流光溢彩。

我说，要不，进去坐坐。

吴承恩说，那就进去坐坐。

最终我们没有进去坐坐。来到门前，我看到一个细节，门上的那把锁没了。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出来时候，是锁上的，我还拽了一把。

我不动声色。

我对吴承恩说，钥匙锁屋里了，我家两把锁，一明一暗。

吴承恩说，也就在这古老的地方，能看见明锁了。

接着她说了一句，你屋里有人。

我就略微的吃惊了。我看着她眼睛，波光嶙峋。

吴承恩说，这个人，长着小胡子。

我听到我身上的毛孔，劈啪炸开的声音。吴承恩说的话我相信，吴承恩刚刚说过，你家一个大坑。

我想转移一下注意力，否则我喘不过气来。

我说，你家住哪里？

说完我才知道，这是个我非常想知道的问题，我成功的转移了。

她一笑，又是一嘴晶莹，她说，要不，你猜一下？

我说，一个十分美好，没有忧伤的地方。

她说，为什么没有忧伤？

我说，不可能会有忧伤。

结果我说完这句话，看见她的目光，忧伤了一下。

她甩了一下长发，手臂指向一个方向，她说，我告诉你，我家就在那边，我家的房子，坐北朝南，门前两颗桂花树，已过千年。桂花树下有石桌，两方石凳，有两个老者，不时会在那里下一盘围棋。

我说，听起来是个非常清幽的去处。

我非常不满意这样的答案，让我扑朔迷离。

我把吴承恩一直送出了胡同，我感觉到各个方向那有声的目光，扑打在我俩身上。

那一袭红色，就减去渐远了。

我蹲了下来，就在街道口，这里的地面泥泞。我想，这里的地面下应该蔓延有暖气管道，就是落雪天，这里也不凝。我抽着烟，看那红色消失。红色一消失，那个被我转移走的注意力，顽强的冒了出来。

小胡子？

我返身走回去，我感觉危险就像蛇，我一踩尾，它缩去了，然后我又看见，它在前面。

我打开门时候，我脚步声在这边，身子移向另一边。我飞快的看见了一个人，就坐在床铺上，嘴上的烟头，一明一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