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羊大农父子恨不得撞墙而死。
二十二
仔湾开发区基层换届。
村支部改选搞得非常丢人。
仔湾开发区一共也不过六个村子，其中五个汉族村，一个少数民族村。
开发区的少数民族群众基本上没有入党意愿。其实也难怪，他们恪守绝对的平均主义传统：走运时打死一头鹿、一头野猪或者一只兔子，哪怕你是走在路上的陌生人，也可以分上一份；只要有人发财，则无论你的“财”是路上捡的、打工挣的或脱裤子换来的，一律见者有份，大家共同分享。
这是个淳朴、友善得让人心疼的村落，也是个才刚刚开化不久的群体，据说当初从深山刚刚迁来的时候，人们见了汽车、拖拉机吓得撒腿就跑，还认为来了什么野兽呢。
这样的居民当然没什么政治觉悟，更没人写申请书入党抢什么支部书记、支部委员来当。起初，开发区干脆把它与相邻的行政村划分为一个行政单位，实行托管。后来村子里有党员了，越来越多了，达到并超过组织规定了，这才恢复应有的建制。
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多党员呢？根源在于妓女。少数民族的性行为本来开放，土地被瘦麻杆霸占失去生产资料之后，卖淫几乎成了唯一的生活来源。而嫖客五花八门，其中有公司职员也有党政干部，嫖来嫖去就就谈到入党的无尽好处及诱惑，而女方一旦动心，抓起笔就代写入党申请书……
对此，郑世昶居然来着不拒，全部批准，并作为政绩上报。
只是党票在妓女的手中毕竟是个玩物，如何使用这种政治资本以变现属于高难度动作，他们不懂，于是支部会议堕落成卖淫交流舞台，改选换届一起哄，轮流坐庄。
性质虽然恶劣，但却引不起争议。
引来争议的是汉族村落，是被瘦麻杆霸占土地的另一个村子。
汉人开化早，深谙权力之可敬可爱可威可怕，争起来就没有那么多温良恭俭让了。从文化大革命时候起，村子里就一姓人分为两派，阳奉阴违，明枪暗箭，合法的申诉与非法的造谣一并出笼，大家往死里掐。
我想：在仔湾这个穷得竖起JB没荫凉的地方，当官可能是最好的营生。
否则，就不会斗得这么热闹了。
就在我搭老雕的车来到海川的那天，也就是陈志东省长挨石头的那一天，晚十点仔湾下了一场大雨。大雨中开发区工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廖练携开发区妇联主任丁岘突然抵村，通知开会研究计划生育问题。
于是象往常一样，年纪大的不便来，思想落后的不想来，在外打工的来不了，而临近会议开始，忽然有十个左右常年生病的老头、落后分子及在外打工的党员闯进来，连续四年不参加组织活动的老支书羊渭也来了，精神亢奋，让现任支书羊清觉得别扭。
羊渭外号“一万零一斤”。这外号缘自大跃进年代公社召开生产会议上报产量指标，有的报亩产五千斤，有的六千斤，层层加码，终于达到一万斤，而羊渭排在最后，张口来了个“一万零一斤”，稳做第一。可眼下的问题是老早就扬言淡出政治的老滑头突然出山，让羊清不能不有所猜忌。
然而晚了。
与会者刚刚过半，廖练宣布会议开始，而会议议题也从计划生育猛然转向支部改选。
于是党员们刹那间分为泾渭分明的两个阵营：羊清这边手忙脚乱，羊渭那边摩拳擦掌。不识字的党员很多，丁岘掏出钢笔替人写票，故意把字迹写得潦草，唱票时则一律读成羊渭……在此背景下产生了以羊渭为首的新支部。
羊清等老支部成员当然不服。
廖练说：“不服也没有关系，等区工委以及郑世昶书记裁决吧，下边的会议由丁岘唱主角，研究计划生育。”
丁岘是郑世昶的外甥，投资公司办公室主任丁志中的亲妹妹，才二十几岁的还没对象的大姑娘，大谈计划生育。
丁岘从计划生育的意义、本区计划生育业绩讲到下一步的工作措施，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最后，她强调“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高于宪法，政策上不封顶。”
至于举措，则提出搞“五户联保”，要求每一个适龄妇女的家庭与前后左右邻居签定合同，一家超生，五家受罚。
“你这是连坐，株连九族，”羊清抗议。
廖练回答：“丁主任刚才已经讲得很清楚了，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高于宪法，政策上不封顶。”
羊渭表态：“坚决支持。”
新支部委员齐声附合。
丁岘这时就拿出一大摞合同，交给羊渭，“组织上考验你的时候到了。”
“拿出魄力来，务必做好，”廖练要求。
老支部还是不服，申诉信从管理局一路告到党中央，泥牛入海无消息。
不几天又爆出冷门：村里竟产生两个支部。两个支部的书记仇家一般，互不答腔。
却说老支部申诉没人受理，正沮丧至极的时候，管理局头头们因分赃不均而重重分化，廖练虽重返村里宣布对新支部成员的任命，但也有不少人悄悄跑来鼓励羊清拒不交接。加之羊清有极好的群众基础，村委会又被牢牢掌握着，因而公然无视管理局工委的存在，我行我素地继续当支书。
于是，怪事就发生了——
工委召开会议，村里去了两个支部；
管理局发文件，居然发到羊清手里；
新支部安排计划生育，没有几个人听他们招呼，而老支部则按部就班地运转；
支部及村委的公章被羊清锁进抽屉；
会计的帐本被股长藏在不知名处；
廖练来村，居然被群众围观，你一肩膀我一肩膀地推来搡去，还有年轻人跑过去亲切地玩他的脑袋……
如此看来，我们不得不说：堂堂中共仔湾经济开发区工作委员会的决议，村里党员过半数的选举结果，正被人们当作尤物玩弄于股掌之间……
羊清似乎失去了理智。
他情绪很坏，每次喝酒便吹嘘自己有文凭有能力，能写会算，甚至在大街上一碰到外村人，就跑过去拉住问：“你村的书记是高中生吗？”让人苦笑不得。
羊渭和他的新支部呢，由于承诺给郑世昶、廖练的好处跳票迟迟没有兑现，区工委对他们也不象以前那么关心了。
此际羊渭突然辞职，被新支部成员几乎打死。但羊渭的辞职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即便打死也不干了。
原因在于计划生育。
村里有个矿工叫羊大壮，连生两胎女孩，老婆又怀上了，八个月。新支部上报给丁岘。丁岘态度坚决，不但处罚，而且堕胎。
羊大壮急了。大老远急急赶回家，已是深夜。先回家看老婆，然后敲开羊渭的家门。
羊渭起床，坐在床头接待羊大壮。老婆孩子睡在大通铺上，燕子窝般一串脑袋……
寒暄几句，羊大壮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黑糊糊的纸包，正当羊渭估摸里边有多少钱之际，矿工点燃打火机往上一凑，“嗤嗤嗤”的淡兰色火星炫人眼目。
老婆腾地跳起，赤条条地嘭然下跪。
一串孩子筛糠般哆哆嗦嗦。
待看清羊大壮手里的东西，羊渭一阵晕眩，从床头跌下。
导火锁！连着方方正正的东西的，是导火锁；不用说，那四四方方的黑糊糊的纸包，当是炸药。再看矿工则面不改色心不跳，一手端着炸药包，一手拿个大剪刀，正津津有味地欣赏……
“不不不……我们不……不干了，”女人光着身子跪爬过来，抱住羊大壮的双腿。
羊渭连忙表态，“明明明……明天辞……辞辞辞……辞职。”
羊大壮不紧不慢地确认几遍，才拿过剪刀，将导火锁喀嚓剪断。
羊渭的书记当了仅仅五天。
羊大壮回家吹牛，他老婆嘴巴大，又往外吹，终于被开发区公安局找到头上，不承认；找羊渭核对，也否认。
最后从小孩子身上打开了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