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翻年度,《资产负债表》,正常;《损益表》,有问题了;一看《现金流量表》,我提出抗议:“假的。”
老王大笑:“人才啊!看出假的就给你真的”,说罢又拿出一个文件夹,反复嘱咐:“保密,这东西目前只有三个人可以调阅,包括你。”
我点点头。“知道”。
中午与晓浪开车来酒店,老雕已等在那里,还有个小孩,七八岁的样子。
老雕看见晓浪,诡秘地一笑,“又学坏了?”
我反驳:“好狗改不了吃屎。”
想必晓浪看出我们关系不同寻常,坐下来只是微笑。
带个懂得微笑的女人出来应酬。真好。
老雕指指身边的小孩,“念叨好久了,来,看看是谁?”
晓浪好奇:“你儿子?”
老雕否认:“我儿子比我高了”。
看啊看啊,我猛一激灵,犹如醍醐灌顶,“陈那弋豪?”
弋豪马上跑过来搂脖子:“野风叔叔”。
老雕说孩子的妈妈出差,爸爸忙,六一放假没处去,找叔叔阿姨玩来了,同时声明:“中午归我,下午归你“。
我打趣:“上午玩老雕,下午吃冬瓜?”
“OK!”
这时我告诉晓浪,弋豪,陈志东省长的公子,妈妈那塔莎在市国有资产管理部门工作,是我的大学同学,至老的孙女。
“喔”,晓浪大悟,“这么多人吃冬瓜!”
打趣之余,饭菜上齐,边喝酒边谈正经事,“晓浪也不是外人,说,为什么害我?”
“就为借你三个月?”
“解释!”
“我来海川市的时间不长,初步的感觉是资源丰富、没有整合、GDP增长不慢、经济质量不高、经济规模不小,重点产业重点项目乃至名牌企业重点产品尚是空白,冬瓜,你这个堂堂的博士、知名经济学家就擎等着看笑话,不帮我一下?”
“你要砸掉我的饭碗?”
“知道你用了假简历。你是本科?”
“我读过本科。”
“放屁!我还读过托儿所呢。”
“你告诉我们董事长了?”
“没有。只是董事长吹你是大本,如何如何能耐,被我听出毛病”。
我长长舒一口气,“可以帮忙,但怕被市委市政府的认出。”
没想到老雕大怒:“你这是心态不正,没偷没抢没杀人放火,怕什么见人?!不就是给领导做过秘书吗,领导出事了,枪毙了,你有份吗?!这么说,至老也跑不了!躲什么,躲得了吗?!中国改革论坛躲了两届,外电都注意到了,做出一些很错误的判断,今年又快到了,还想躲?!重要的是这样下去,你就毁了。”
老雕的话对我触动极大。他说得真有道理。我陷入沉思。
“大丈夫何患找不到活干”,晓浪劝我:“何况这份工作对你来说并不合适”。
老雕趁热打铁,说:“其实这也是你老同学的意思。振作起来,那塔莎、我、陈省长乃至于至老,都注视着你呢。”
弋豪插话,“还有我。”
终于下定决心,“好,我干。”
老雕高兴起来,三人碰杯,一饮而尽。晓浪呛得流出了泪水。
我默默地给她换了啤酒。
老雕得意地给晓浪和弋豪出题:“老雕吃冬瓜吗?”
晓浪笑。
弋豪的课本上肯定没有。
老雕自解谜底:“孔子说,老雕最爱吃的就是冬瓜。”
四
那天没去工厂,带弋豪玩了半天,中途在公园碰到个捡矿泉水瓶的小孩,弋豪死命拉人家一块玩,说是他的同班同学,班长,学习大大地好。
小男孩懂礼貌,但不肯加盟。
见弋豪久攻不下,我激晓浪:“考验你公关能力的时候到了。”
晓浪会意,笑眯眯地上前,摸着孩子的头说:“阿波,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玩?坐过山车、打气枪,还要去动物园看狮子狗熊大老虎呢。”
弋豪补充:“还有奥特曼游戏。”
我也加入:“还要请你吃好东西。”
弋豪又想起:“还有礼物。”
叫阿波的小孩既动心又犹豫不决,半天,才怯生生地说:“那要……好多钱。”
“钱阿姨出”,晓浪看见曙光了,进一步承诺:“叔叔找人给你爸报销药费。”
弋豪:“找我太爷,还有我爸。”
阿波伸出小手指:“拉勾”。
两根小手指绞到一块,“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看得我跟晓浪咋舌。
刚刚拉勾,转眼间阿波变了,“我还要拣矿泉水瓶呢”。
晓浪把握时机,要过阿波的编织袋,从驾驶室一口气翻出七八个已经喝干或打开但未喝干的矿泉水瓶,装进袋子,“这些给你,”紧接着打开后备箱,又找出几个装进去,“这些也给,”我趁机把手上的也丢进袋子:“还有这个”。
阿波眉开眼笑。
我把袋子扔进后备箱,两个小家伙欢天喜地地玩去了。
我受伤般一声长啸,呼出心中抑郁。
游客回头看,晓浪回头看。连忙摆手。
晓浪问:“感慨万千?”
“我在想,我家浪浪……我儿子过几年会不会象阿波一样拣垃圾。”
“瞎说。”晓浪反驳:“怎不觉得象弋豪?阳光、聪明,无忧无虑?”
我反问:“你不觉得弋豪有些问题?”
“什么问题?”
“超强的优越感,崇拜权力,长大后成为大陆的赵建铭也说不定。”
“你是说台湾那个,阿扁的女婿”。
我点头。我忽然想起,“你似乎对阿波家有些熟悉。”
“岂止熟悉?”晓浪感慨:“父母在我们对面的国营橡胶厂工作,父亲工伤瘫痪,发不了补贴,报不了药费,工厂正酝酿裁员,听说是按年龄一刀切,母亲估计也快下岗了……他家我去过,十分可怜!”
“喔”,晓浪的话让我想起近两年的日子,待业、发火、借钱、卖房卖电器卖家具,老婆闹孩子叫,滋味很不好受。
晓浪说:“也许,这就是改革的代价。”
“可关键是哪些代价必须付出,哪些则事在人为。”
“好在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屁话!”我愤慨,“谁舍得让个娇娇嫩嫩的黄口小儿拣垃圾当家?”
晓浪无语。
我又想起,“刚才说找人给阿波的爸爸报销药费,小孩是不能骗的,怎么找人?怎么报销?”
晓浪嗫嚅道:“我想试试……找市长”。
“你认为市长只管一家?管二百万人呢”,我越说越激动,“其实老雕这人你不了解,有时侯滑如泥鳅,有时侯真情挚意,有时侯心硬如铁,有时侯侠骨柔肠。”
“你说市长不给办?”
“你说怎么办?堂堂海川市人民政府为这点小事干预企业?如不干预,从哪个口报销?市长基金?没在政府呆过,你不懂。”
我心凄凄,铅一般沉重。整个的下午,再不想说话。
晓浪强打精神,陪孩子玩完策划中的整套活动,然后买礼物、吃饭。
晚饭后先把阿波送回,顺便进去看看。其景况之惨烈令人震惊!
七八平方米的低矮砖房,一张床占去三分之一,上边躺个病人。没有家具,用品放在砖磊的台子,衣物叠整齐,也放在砖磊的台子,上面一张报纸,下面,还是报纸。
喉头发酸。
阿波的妈妈刚下班,很热情,但我们必须走了。受不了。
再送弋豪。这时我的老同学已经回家,聊一会儿,赶快离开。
晓浪等我。
我说:“也许……你是对的”。
以后的事情谁都难以预料,就是阿波,就是阿波的爸爸妈妈干出的一件事情,差点将本市掀个底朝天,也差点摘去老雕的乌纱帽。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