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三强断货又有些时日了。他给旺生打电话说：“你再不给，我就亲自登门了。”旺生说：“为保险起见，你这个在拘留所里呆过的不能在我这里出现。你要不请自到的话，你的腿哪天被人打断别怨我。”

鞠旺生最近在执行他姐夫蒋德颂的指示——暂不对本市销售。蒋德颂之所以作出这个决定，是因为上次的货一放进寄存处就被警方盯上的缘故。这让他绷紧了心中的那根危弦。他不知道这是邹富贵为了嫁祸于人，故意透给警方的。

既然不让在本市销售，鞠旺生想，那就加大中部省份的发货量。他给几个远方的主顾打电话，对方多半是这样讨价还价，行啊，这量大，为保险，你得送货上门，价格也得降些。

就是降些，这卖到内地的价格也要比本地高出百分之五十至一百，就是关卡多，检查严，风险大。旺生决定派几个得力的去几个中部省会城市送一趟货。

应福生被分配送湖北武汉，从南方坐火车要三天两夜才能到达。不巧，这两天他老婆饭店比较忙，他不太想去。他跟来店里吃野鸡讨他好的阿强发牢骚说：“这个旺生不知是咋想的，你跟他要货不给，却非要降价死皮赖脸地给人家送上门去。他就没想到这个风险比本地销售更大。路上关卡多呀。”

阿强给他出主意说：“你打电话问人家手头缺货不？不缺的话，我给你买下，你们给武汉什么价我给什么价。不过，你要跟武汉那边讲好，若是旺生问起，要说已送过了。”

“一百五一克你也要？”

“要，好兄弟既然不想跑，那有什么办法？”

说好价格，福生就给武汉打电话。那边果然手头还有存货。福生说：“我手头正巧有事，那我暂时就不过来了。若鞠旺生问起，你就说我来过的。拜托。”

那边一口答应。

应福生就把手头的货给了阿强，两千克，三十二万。

货款两讫后，阿强说：“你福生每克多要了我十块，你多赚两万哟！我知道你们老板让你们的给价是一百四，其中十块是你佣金。你这次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下就赚了四万，这个生意做得！”

应福生说：“你苏三强真是不识好歹。我知道这个价格你一定向他们几个要过，人家没给你。你想要货拿不到，我壮着胆子给你，我赚你这两万块，知道我得担多大风险吗？万一旺生知道，还不知他是把我劈了还是剁了呢。”

听福生这么一说，阿强略显尴尬地笑道：“刚才是我信口瞎说。你们这贩运丨毒丨品是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干的，稍不留神吃饭的家伙就没了。赚四万不多。”

福生这才口气稍微平和一些：“你知道就好。干我们这行的就是拿命赌钱。要是货被查被没收，一克赔二十；侥幸安全送到，一克也就赚十块钱。为了不被查到赚这十块钱，我们什么办法都想遍。我也曾干过把货吞到肚子里携带。这样干谁都知道，塑料薄膜一破就要死人的。”

阿强感同身受地说：“我担的风险比你也少不了多少。你说我们这么拼命赚钱到底为啥？”

福生想都没想，说：“为了过上好日子呗！为了能在人前挺直腰杆呗！”

阿强说：“我想应该还不止这些吧。你说那些贪官总不能说是日子过不下去吧。有贪了几千万，有贪上亿的。他也没说我贪到够一家人享用就够了。”

福生说：“跟贪官比，我们可是比他们好多了。我们是没钱要活下去才干的这个。既然干上了，那就听天由命吧。”

“福生大哥，你是怎么干上这行的?” 阿强听说福生原在部队是特警，还立过二等功，便很想知道原委。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福生深吸一口，灰暗的烟头红亮起来，映得他那刚硬脸庞更具沧桑感。他说：“你听说过四年前城北片房子拆迁，一个瞎眼老头上吊的事吗？”

“没有听说过。”

“那一定是被有关人员瞒下了。也许是一个瞎眼老头的死在一般人眼里不算什么。可他是我父亲，他对于我就是天大的事。拆迁办找我父亲谈时，跟我父亲说了一通大道理。我父亲说，支持国家建设应该的，我搬。拆迁办说，你还得感谢党感谢政府呢。你现住的是这破烂不堪的平房，政府让你老住洋房住高楼。我父亲就问，我家这么大的近一亩地面积，能分我两个单元吗？拆迁办说，我们给你测算过了。你只能分到一个八十平的单元。这还是照顾你的，你是军属嘛。你知道吗，你家地皮大房子小，何况房子还是明清朝的，太破太旧，真要按规矩按折旧算，你还要倒找政府钱呢。因为这土地是国家的，这土地不能给你白用呀。父亲于是默默无语。当拆房的推土机拆到隔壁的那天夜里，父亲就把自己吊在了厨房的屋梁上。后来我从部队回来问了小姑和原来的邻居。大家都说不清我父亲上吊的具体理由。

有的说，大概是你父亲嫌换一个环境，不熟悉，无法生活吧。有的说，恐怕是那新房离城里太远，七八上十里地，我们这些邻居都四分五散了，怎么买米买菜呀? 有的说，你父亲可能是为你着想吧。你马上快退伍了，好腾出新房让你结婚用。有个瞎眼老子住一起，谁嫁你呀。你父亲曾提过想要两对面的两套房，小些都没关系。拆迁办说，房子是统一规划统一盖的，政府还能特地为你一家改图纸啊。

我到家的第二天去拆迁办理论，那个几次找我父亲讲大道理的主任还想用大道理稳住我。他说，你是党员就要有起码觉悟。你退伍还是要市里给安排工作的。前一段时间，市里机关单位的工作人员，凡是家里是拆迁户的，一律停止工作，把家里的工作做通才上班。你爸的觉悟是高的，他也是最早在合同上签字的。就是不知道他为什么想不开。

我只问他，你有没有跟我父亲说过，像你这种几百年前的破房子，如果按规矩算折旧费，你还要倒找政府钱。你说过没有？

他说，是啊，是这样啊。一栋房子一般是按50至70年算折旧费，过70年，你这房子的价值就等于零了。可你那老房子却住了好几百年了。

我不明其意，我气急败坏地说，就是超过了两百年三百年又如何？怎么说要倒找政府钱？

那家伙说，这土地是国家的。你房子到期了还超过这么多年，是不是要补缴这么多年的土地税啊？当然这也只是说说，我不是跟你父亲说，我们党和政府是会照顾……

我没等他说完，我冲他胸前就是一拳。没想到我这一拳就把他的肋骨给打折了。可见我当时的气愤。我心里想，我又没请你来拆我的房子，我没钱我情愿住旧房住破房关你屁事？你拆我的房还要倒收我的钱，天下有这道理吗？你虽然只是说说。就是要缴我也是缴到明朝的国库去，因为家谱上记载这房子是崇祯十年建的。

事情闹大了，连市里的副市长都出面了。本来公丨安丨局接到电话已出警赶过来带我。廖副市长说，算了算了，人家也是一时的气头上，不是有意伤害。穿警服的带走穿军服的，这像什么话？廖副市长转而对我说，你是党员就要从党的大局出发，小道理要服从大道理嘛。我说，我不懂大道理，我只知道我父亲是被拆迁害死的。那是我祖祖辈辈住了几百年的家，你们拆我的家还要我爸给钱，天下有这道理吗？廖副市长说，那是祁主任口误，他只是打一个比喻。我代表政府向你表示歉意。我扭头就走，意思是不接受他的道歉。大概就是我这转不过弯来的倔强脾气使市领导生了气。他们给部队写了一个东西，说我不理解地方建设的苦衷，大闹市政府，把人打伤，影响极坏。这样我就被部队提前除名回来了。因为不是正式退伍，居民户口可以安排工作的政策也就落不到我的头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