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邹富贵才四十五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他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狂风呼啸的雨夜，他正在西郊国道旁的一个体宾馆里与美仙老板娘颠鸾倒凤。这小宾馆是他出的资，这里也可以算作他的另外一个家。两人正玩的高兴，楼下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敲门声，而且持续不断，可以听出人不少。邹富贵停止了动作，美仙一脸惊恐地问道：“门外什么人？他们要干什么？”

邹富贵有些犹豫地：“不会是我昊天的职工吧？这地方鬼都不知道，他们会摸这里来？”

这天早上，邹厂长就没去厂里，早上工人上班，看见大门口专栏上的两张公告立刻就炸开了窝。一张上写着：现在仓库里柴油机堆成山，工厂又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我们只能减压分流，四十五岁以上的工人买断工龄回家，一年三千块。下面公布到的同志必须在两个礼拜内到财务处办结手续。逾期不办者作自动除名处理。

下面两张半的大红纸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名字，数数共有200多人。夏国梁夫妻是双双上榜。这一天，上榜的同志肯定是不做工了，厂大门口一带滞留的人是越集越多。大家都在议论、骂街，有人去到财务处算自己可以拿多少钱？财务告诉，算好签字后还要扣掉一万五拿来缴养老保险。算好的人就把这话拿到大门口来说，这一下把大家激怒了。原以为还可以拿个两三万回家做个小本生意，你这么弄不是逼人上吊嘛！被你逼死还不如砍脑袋死。大家一下群情激昂，纷纷说只有去找市委市政府，一起坐到政府大门口去。大家拥戴正直有文化的夏国梁领头。

于是两百多人潮水般涌进市委市政府院子，廖副市长似乎料到今天有事。在工人们涌进大半的时候，他手里拿着一个电喇叭，在几个工作人员的簇拥下，出现在政府楼前的台阶上。他大着嗓门，不急不躁地说道：“工人们辛苦了，你们有什么诉求说出来，只要合情合理，政府是会帮助你们解决的？”

下面嘈杂声一片，谁说什么都听不清楚。

站在靠前位置的夏国梁振臂一呼：“我们要工作—— ”工人们马上举臂呼应：“我们要工作——” 夏国梁又来一句：“我们要吃饭—— ”下面响应：“我们要吃饭——”

廖东方跟大家解释说：“你们的情况我们市政府已经知道。市政府正是为了保证你们这些年纪稍大的工人能有个衣食无忧的晚年，才责令邹厂长这样做的。据邹厂长讲，现在这市场经济一弄，他的厂子很快就要倒闭了，到了真倒闭那天，你们一个子都拿不到。你们还是尽早把手续办了，有那一万五缴到社保局就保障了你们的晚年生活了。手头上多点的就去做点小买卖，反正这几年你们还做得动，多少能干点事。到了退休年纪就好了。”

有人说：“等到了退休年纪，我坟堆上的小树苗恐怕都要长成参天大树了。我现在都无法过下去了，还能等到那一天？”

有人说：“你要我买断，你厂里就要把买断的钱全给我，我以后是死是活与厂里无关。怎么回事啊，说是买断又要扣回一大半？”

廖副市长身边的工作人员就斥责道：“你们这些工人真是不知好歹，廖副市长、市政府是为你们好，是为你们的晚年着想。你们却把廖副市长的好心当作了驴肝肺。”

有人马上抵这个工作人员：“你真为我们着想，那好啊，你把你的这个工作跟我换了，跟在领导身边说两句马屁话谁都会。”

这个工作人员的脸色马上很难看，一边走开一边嘀嘀咕咕地骂道：“真是些顶着鹅毛不知轻，压着磨盘不知重的两百五；一帮不讲理，只知道胡闹的臭工人。”

“你说什么？说什么？看我不揍扁你！”两个工人赶上去要打那个工作人员。

下面马上有人喊：“打死他，打死这些为虎作伥的狗腿子！”

人群的激动如赶岸的海潮，浪头向前涌动，撞在防护坝上又退了回去。

……

工人们在市委市政府大院闹腾、僵持了一天。后来书记市长征求廖东方的意见要把武警大队喊过来支援。廖说：“这样不好，这样会更加激化矛盾的，万万使不得。请书记市长放心，我能应付。这得有一个过程。他们把怒气释放完了就会回去的。”

这一天，廖东方的功劳最大也最辛苦，他在市委市政府这一帮人的面前也争足了面子。中饭时，工人们不走，廖东方也不走。他的中饭也是两个面包一瓶矿泉水。这时人群的激情涣散了些，工人分批吃饭去了。廖东方拉夏国梁在大门里的长条靠背椅上坐下。他说：“听说你以前还是厂里的技术革新小组长，你这么一个有为的有知识的人，应该是懂得道理的。你说我刚才说的对是不对？”

夏国梁说：“昊天厂真倒闭的话，你说是为我们年纪大的着想，这话不假。可是以后厂子万一不倒还好了起来，我们岂不亏大？”

廖东方说：“怎么能好得起来，不出两年肯定死定。”

“那你们政府给个承诺，万一好起来，我们再回来上班。”

“看你是个有文化的，说起话来也是这么蛮不讲理。你不知道这厂是邹富贵买下的？我们政府至多也只能敲敲边鼓，听不听完全在于他本人。我们能给你们这个承诺吗？我们没有这个权利呀。”

夏国梁刚刚热起的心又唰地被一盆冷水泼凉。他马上把脸扭一边，不再搭理廖东方。买断后，凭技术夏国梁自己倒不愁找不到工作，他是为广大工友出头。

廖东方说过政府无权的这个话后，夏国梁对两个吃过午饭回来的同事嘀咕几句，这两人马上就带着一帮人去找邹富贵去了。多数人还坚守在这里。

眼看快到下班时间，两拨人马都说没找到邹富贵。这时的天开始变黑，头顶翻滚着乌云。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西边的天变成了灰白色，雨脚正在向这边急促移动。廖东方对工人们说：“大雨马上就要来了，你们快回吧，熬在这里也解决不了问题。”

工人们好像都是耳聋人，没有要走的迹象。

廖东方想想不禁怨恨起邹富贵来。我在这里帮你跟工人们拼了一整天，你却不闻不问，不知道躲到哪里逍遥快活去了。眼见下班时间到，急着想脱身的廖东方说：“你们不是要找邹厂长吗？我告诉你们一个地方，应该八九不离十。美林美仙酒店。”

地址一经说出，人群立马向后移动散开。但一些人出了大门，走到半路就回家去了，因为雨点已经砸在头上了。以夏国梁为首的一大帮却依然冒雨坚持往廖东方所说的地方找去。

从市政府到所说的美林有十里地。走至一半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倾盆大雨就倒了下来，浇的工人连裤裆都找不出一丝干的。好在是六月天，大家也顾不得了，继续向前。

门被拍得快要倒下时，美仙让手下把门打开了。几十个淋成落汤鸡的工人一涌而进，屋里的地上顿时到处都是水。美仙满脸挂笑不气不怒地招呼大家：“要不到楼上房间歇歇，洗个澡把衣服吹干了再说。”有人不客气地说：“我们还未吃晚饭呢，能否弄点什么吃的？”

美仙马上叫两个女孩出去买馒头包子，叫一个女孩去后面烧菜汤。这期间夏国梁问女人：“邹富贵厂长在你这里吧？”

“在，在。他人不舒服，在楼上躺着呢。”

“大姐，你给评个理。我们在厂里混了大半辈子，给个三文两文，还不能全拿到手，他邹富贵就这么一脚把我们大家给踢了，是人能咽下这口气吗？”

美仙红着脸说：“你叫怎么叫我大姐，你都能生出我来。”

喊大姐的老工人道：“我们这些最没能耐靠苦力讨生活的，还不见谁都往大里称呼啊？”

有人叫嚷着要上楼找邹厂长，夏国梁说：“算了，大姐既然说邹厂长人不舒服，我们就给人家一点面子。人家自己出来，那是另一码事。”

美仙说：“你们吃过就上楼，我给安排房间睡觉。明早，你们跟邹厂长一起回厂。”

一工人说：“大姐你就不怕我们把你的被褥弄脏了？”

美仙说：“一点水而已，什么脏不脏的。”

工人们吃过馒头热菜汤，美仙便让两手下带大家去落实房间，睡不下的几个最后在地板上打通铺。

凌晨两三点就有人起来坐到下面的店堂里了，嘴上是说睡不着，其实是怕邹富贵悄悄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