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往事如烟（上）

1

时空回溯，往事如烟；

惟有青春的影象，

却宛如石凿斧刻一样，

镌写在记忆的帷幕上，

并深入我们的骨髓。

——T•S•艾略特（英国）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在新疆维吾尔族自治区的南部边陲，与国境线紧密相邻的塔什合拉山谷雄奇险峻，再加上偏远闭塞，因此几乎不为世人所知。

不过坐落在山谷环抱中的达坂村却自有着另一番景象。

这里景色秀美，物产丰饶，尤其以盛产南疆一带最美味多汁的葡萄而远近驰名。

最近这些天，随着春天的脚步越来越近，再加上维族传统的“诺鲁孜节”即将到来，因此达坂村上上下下都笼罩在一片浓烈的喜庆气氛当中。

可就在善良的达坂村人载歌载舞，准备欢庆盛大节日的时候，恐怖的死神却从沉睡中醒来，悄然露出了自己狰狞的面孔。

一场毫无征兆又突如其来的特大地震，骤然降临在了宁静的塔什合拉山谷和无辜的村民头上。

几乎就在一瞬间，山谷中到处是高山崩殂，河水倒流，墙倒屋颓，人伤畜亡！

世代和谐安宁，宛如世外桃源一般的达坂村，眨眼间就变成了一所人间地狱。

面对这从天而降的巨大灾难，毫无防备的村民们无不惊恐万状。当幸存者们从梦魇当中醒过神来，面对着眼前一片狼籍的废墟，以及废墟下亲人们微弱的呼救和呻吟，他们除了匍匐祷告和惨痛的哀号之外，就只剩下眼泪。

流不尽的眼泪。

可是灾难降临的那一刻，达坂村只有十五岁的维族少女阿依古丽却没有丝毫的怯弱和犹豫。

就在自家房子坍塌后的第一时间里，正在庭院里和伙伴玩耍的她，简直就像是疯了一样扑向了自家的废墟。她一边发出尖利瘆人的哭喊声，一边拼命试图搬开那些如同小山一样巨大的断壁和残垣。

因为她清楚地意识到，此刻在废墟下还有着和自己相依为命的爷爷——达坂村最德高望重的长者，虽然年近古稀却开朗诙谐，此外还弹得一手好“热瓦普”的阿纳尔江老汉。

对于自幼就父母双亡的阿依古丽来说，世间的一切都可以失去，可她绝对不能再失去爷爷。

因为爷爷不但是她唯一的亲人，也是除了雄伟的塔什合拉山谷之外，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屏障和依靠。

可是对于一个只有十五岁的少女来说，她的力量实在是太弱小了。

此刻那些覆压在爷爷身体上的巨大石块，简直就像是传说中的怪兽一样地强大和无可匹敌。

可她丝毫不理会这一点。

就像她毫不理会此刻余震不断的威胁，也丝毫感觉不到手指上殷红的血迹和椎心的刺痛一样。

可是渐渐地，她原本清晰的意识却慢慢变得有些模糊混沌起来，而她那一双酸麻的手臂也宛如风中的柳枝一样越来越绵软无力。

事实上，她早已经筋疲力尽。

可她依旧大声哭喊着不肯放弃，幻想着能够凭借自己最后的意志，和死神进行着争分夺秒的竞争，以创造一个似乎永远都不可能发生的奇迹……

直到她的身体突然腾云驾雾一般地升腾而起。

那是一双异常强壮有力的臂膀，把她疲惫绵软的身体如同婴孩一样抱起来，轻柔地放在了庭院里那一片宁静无声的葡萄架下……

2

就在她最绝望的时候,奇迹终于出现了。

阿依古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一边依旧不停地哭泣着，一边泪眼朦胧地看着那一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浑身草绿色的年轻身影。

他们宛如传说中的天神一样从天而降，以着一种异常坚决，迅猛的姿态扑向了仍旧余震不断的废墟。他们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几乎完全凭着肩扛手抬，硬是在废墟中清理出了一条狭窄的通道，终于把已经奄奄一息的阿纳尔江老汉背到了阿依古丽的身边。

在看到爷爷那满脸的血迹和紧闭的眼睛时，阿依古丽禁不住再一次号啕大哭，甚至整个人都抖成了一团。这时候有背着药箱的人跑来要救治爷爷，可阿依古丽却似乎失去了理智，她竟然对救护者拳打脚踢，不允许任何人靠近爷爷。

就在这个时刻，那一双曾经在废墟上抱起了她，又独自背出爷爷的强壮臂膀，再一次上前温柔地揽住了她。

就在阿依古丽还没醒过神来的时候，她惊异地发现眼前一张摊开的手掌里，突然出现了一小块包着鲜艳包装纸的“白兔”奶糖。

阿依古丽虽然仍旧在发抖，但却终于安静了下来。

她泪眼婆娑地抬起头，终于看清了眼前一张年轻俊朗的脸庞正冲她微笑。

是的，他在微笑。

或者说，他只是努力在做出一副微笑的样子。

因为阿依古丽清晰地看到，眼前这一双亮晶晶的眸子里，此刻分明正有两颗晶莹饱绽的泪滴奔涌而出，顺着他年轻英俊的脸颊，缓慢无声地滑落而下……

那一瞬间，阿依古丽呆住了。

不过很快，年轻的军人就被同伴叫走了，他们敏捷的身影迅速奔向了下一处倒塌的废墟。可阿依古丽却忽然觉得心头有些失落，彷佛心头刚刚充盈的某种物质猛然间被抽空了一样。她的手里紧紧攥着那块温暖的奶糖，下意识地回过头，努力张望着年轻人远去的背影。

其实，她知道自己根本不必这么做的。

因为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可是那个年轻军人的一切，包括他绿色的军装，闪亮的帽徽，宽阔的肩膀，矫健的身影，以及那一双散发出温柔和忧伤光芒的眸子，都早已经深深地印在了她的心底。

此外，还有他那带着泪水的微笑，和那一双异常强壮又温柔的臂膀。

甚至，阿依古丽还记住了同伴们叫他时的名字。

那是一个很悦耳，却又稍稍显得有点秀气的汉族名字——

罗丹。

3

七月流火，夏日炎炎。

不论是戈壁草甸，还是森林小溪，几个月前那一场特大地震所带来的毁坏和灾难，已经开始慢慢被时间和造化掩去痕迹。

世代徜徉在美丽和宁静当中的塔什合拉山谷和达坂村，一切又都开始恢复了往日的勃勃生机。

不过，有一幕画面却和往昔略有不同。

无论清晨还是傍晚，每当塔什合拉边防站的巡逻队伍经过达坂村的时候，都会有许多孩子突然从村子里各个角落蜂拥出来，把手里高举的水果，鸡蛋，肉干，甚至是刚出锅的炊饼，纷纷塞到腼腆的战士们手里，并且掉头就跑。

只不过，这些年轻的军人都有着严格的纪律。按照规定，他们不能收下达坂村老百姓任何形式的礼物和馈赠。

所以每一次，他们都是把那些丰盛的食物和礼品收集起来，郑重整齐地摆放在废弃河道洁净的鹅卵石上，然后集体列队，冲着远处眺望的村民们，宛如沙漠里一棵棵挺拔苍劲的胡杨树一样——

举手，敬礼。

敬军礼！

而每当看到那些踏着整齐的步伐渐渐远去的身影时，正在草甸上牧羊的阿纳尔江老汉通常会席地坐下来，摘下随身的“热瓦甫”拨弄出分外激越苍凉的琴声，同时用自己黯哑衰老的嗓音，哼唱起一首甚至连村民们也听不懂的古老歌谣。

而此时在他的身后，亭亭玉立，盛装打扮的阿依古丽则依旧盯着那一列远去的背影。

她一边默默地流着泪，一边依旧不甘心地仔细寻找着，寻找着那个自己日思夜想的年轻身影。

是的，她已经很久没有再看到罗丹的身影了。

几乎达坂村所有的大人和孩子都知道，自从边防站的军人们帮助村民重建家园之后，随着阿纳尔江老汉渐渐恢复好了伤势，阿依古丽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她简直就像是着了魔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