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清荣斋，洋酒中茶还在品谈中。

季子川没有想到，虽然她没回台里参加专题例会，但，同一时间，她和她的同事都提到了同一个名字：孙正芝。

子川听麦立先提起四年前一石厂游街一事，她首先想起的是孙正芝，孙正芝是个看不出年龄的女人，岁月在她干枯的脸上肆意地刻画着痕迹，过度操劳让华发早生，但枯肤下挺阔的鼻梁、清晰的眼廓和额骨都依稀提示着这曾经是一张轮廓清秀的脸，年轻时，也一定是个美人。

子川去了她的家，孙正芝两口子都是六十年代初期的大学生，当年他们响应党的号召，抛家离舍从北京来到南岭的大山里，他们是骄傲的军工厂工程师，在他们手上书写了一石厂的辉煌。季子川完全没有想到，他们的家竟然如此贫寒。2000年，中国已经经历二十多年的改革开放，经济迅猛发展，家用电机已经经过了至少五代的更新换代了，而孙正芝家的半截柜上竟还摆着最早的国产熊猫，他们一家人还是坐在餐桌前看这台布满雪花的黑白电视！他们俩已经退休了，退休工资俩人加起来一千多一点，他们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在江南区，两个儿子在一石厂，每月工资不足500元，还有三个孙子，是一个大家，大儿子才刚分了房子，一家人都在为他凑钱买房。

季子川对麦立先说：“我去采访的时候，他们为儿子买房的钱还没凑齐，据说需要１万５千。1万5，有可能是你的一顿钱。所以，后来孙正芝给我讲起，她去北京告状，找到他们的老同学，一走进老同学的家，这个家让她一眼就没望到底，当场就愣住了，老同学出来迎接她，她却泣不成声，最后忍不住大哭了一场才算缓过气来。她反复问我，咱们国家还是社会主义吧？人人平等的基本信条荡然无存了？”

麦立先点着头：“这是关键，贫富差异。”

子川：“你想过吗，你，一个年薪百万的人，你怎么去和那些一年见不到五千元的人对话？这个对话的基础成立吗？还有一点你可能想不到，川汇集团决定拿出140万给遇难者家属，这消息飞快传遍了全厂，遇难者家属立刻成了众矢之的，已经有人上门动员这些些家属不要接受这笔钱，我来之前，听说已经有几家人躲到亲戚家去了。140万，激起千层浪，140万，分到14家，一家也不过10万？一条人命的钱，他们拿是不拿？”

老麦点着头：“虽说一条人命换十万现金有点冷酷，但，一石人一辈子也存不了十万。”

子川端起来茶喝一口，继续说：“这杯茶多少钱？随便说也不少10块钱吧？10块钱是孙正芝一大家人一天的伙食费。它却被我这么一口就喝完了。”

麦立先：“子川想说什么？”

子川站起来，有些激动：“你刚才把他们定义为刁民，那你就应该知道他们为什么是刁民？”

麦立先又鼓掌了：“子川在这儿等着我呢？我收回刁民这个说法。可是，子川，你到底想说什么？想说你我不该喝这杯茶，还是说我们可以感情用事，或者发扬一下民粹主义，置法律于儿戏之中，把一石厂还给孙正芝他们？你想说什么？”

子川：“孙正芝是时代的牺牲品，政府和川汇集团应该给他们一个合理的安置，他们的生存状态应该起码达到时代的平均水平，如果这样，一石厂的人还会去市政府门前静坐吗？”

麦立先摇摇头：“子川，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旧城市为什么扔给接手人就不管了，负担不起了，有句话叫救急不救穷，川汇能做的就是给他们再创业的机会，不是没给呀，给了，比如刘晚秋，他是一石厂的人吧？他就带头转产，自寻出路，用一石厂的设备和原料再自己添置一点，办起了一个洗衣机厂，他生产的小型洗衣机不是很快打开了销路，他解决了几百下岗职工再就业的名额，可是，一石厂大多数人还是不愿买他的帐，他厂里的人去一石厂都还要挨骂呢，被骂成工贼。你不清楚，这一石厂的人一直就生活在文化大革命时代。他们可是天底下最爱憎分明的一伙狂热分子了。”

子川：“狂热分子？霍弗是说过，失业者宁愿追随贩卖希望的人，而不愿追随施予救济的人。还说，社会低等成员之所以能对社会发展重大影响，是因为他们对‘现在’完全不尊重。你以为你是施予救济的人吧？他们对你的不尊重，也缘于你对他们的不尊重，当你心里认为他们是刁民时，他们会认为你是魔鬼。他们的行为就是靠驱除魔鬼的信念来支撑的。”

麦立先举起了双手，做投降状：“好好，我是魔鬼，我是十恶不赦的魔鬼。子川，你是大人，大人为道，我是小人，小人只能谋事，我喜欢就事论事，那么请问天使姐姐，一石厂人不让地，我无法开发，地皮闲置能升值吗？不能升值，我又拿什么回报一石厂的父老乡亲呢？”

这下轮到季子川拍手了：“多漂亮的谎言，你开发的目的是利益最大化，追求利益的商人，从一石厂拿地时只花一元，盖成楼房后再卖给他们时，就变魔术式的变成了1000元，这个帐一石厂的人早算清楚了，他们知道厂已经没了，一旦地也没了，就连救命的稻草也没了。到时候，他们买不起你们的高楼大厦，他们害怕连遮风挡雨的茅屋都没有了。”

麦立先：“这应该是政府的事，政府的安居工程呢？国防企业改制，不是资本方单方面能够完成的，政府呢，我始终看到的就是旧城问我们要钱，没看到这些钱用在改制配套工程上。你一点，你应该直接去问崔市长，或者直接问云波好了。”

子川沉默了，每说到云波，她就语塞。麦立先看着子川的眼神在思虑中游走，想起今天的正题还没有谈起，时间却飞逝了，他替子川的思絮收了尾：“如果子川准备为一石厂人奋力一搏？如果说和我战斗的是子川女士，我现在就退，无条件地退。可惜我不是这个事件的主角，这件事真正的主角是刘云波，我不过是轿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