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快要出去了，恭喜你。我不清楚你的案子，也不知道你在里边呆了几年，外面现在变化挺大的，老多地方都拆，路宽了，房子也新了，走到哪都不认得。市里发展挺快的，可哪看着都眼生。我上过的小学，中学，都给拆了，嘛也找不着。有时候我都想，这儿到底是不是我住过的地方？我还还是不是这儿的人？不是这儿的人，我是哪儿的人？咳，这些都是我的胡思乱想，你别笑话。你是有文化的人，又有学历，出去就能找着好工作，趁年轻好好干两年，后面还有大半辈子的好日子等着你过呢，早点出去是喜事儿。

你拿我当朋友，一听说我就给我写信，我知道你一定是好人，所以我跟你说实话。我是进来过的人我知道，劳改队里，别轻易相信别人。以后出去了，也别和这儿的人联系。好人不想和你联系，看见你就想起劳改队来；坏人肯定想联系你，人家看准你能有工作，能挣钱，总想骗你。千万防着点，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记住，别再轻易联系我这样的人了。真的。

你来了两次信，我这是第一次给你回信。就这点字我琢磨了好几天，写好写坏的你别笑话。我这人没文化，想什么说什么。

最后，祝你早日出去，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此致

敬礼

高洪”

星星把我抄好的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我问：“你笑嘛？”

“没什么，我总觉得这信不像您写的。”

“本来就不是我写的，是你改的呀！”我气得拍了星星一巴掌。

“不是，我是奇怪，你以前一直跟我说，在劳改队里别信别人，别跟别人都说实话，怎么写信却说的都是实话呢？”星星歪着脑袋问我。

“你这孩子……人家不是拿我当朋友，给我写信么？”

“您不是还跟我说，对朋友，事儿上要实在，说话也得有分寸，别心里有什么都说出来么？”

“你……”我没想到星星这孩子会这么质问我，看他的表情像认真又像不认真，我气得照着他屁股踹了一脚“哪那么多话！”

“星星跟你洪哥逗哪？”祁二亮进来了。祁二亮是我的组长兼号长，但自打我来这个号，无论我混得好坏，他一直对我不错，从没为难过我。我当然知道，他这样也是怕我折腾起来，他的位置坐不稳。不过，即便如此，人前人后，我都挺敬重他，虽然和他不像和老铁那样无话不谈，但和星星说些体己话，我也不背着他。

“星星，给二亮哥打水洗脸。”我吩咐着星星，趁机收好了信。劳改队里文字的东西都挺敏感，能不让人看见，就别让人看见。这阵子李刚天天往回带活儿，我让星星替下李刚，当起了祁二亮的小力笨。

星星点头答应着出去了，二亮坐在床头跟我抽着烟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忽然听楼道里一阵热闹，传来人群脚步声，夹杂着傻巴瓮声瓮气嚷嚷的声音。我和二亮都不好热闹，没出去。不一会，只见一群人拥簇着傻巴往号子里走，有几个我认得，是其他中队的人头四犯。傻巴身后的居然是黑虎和老朱两个人，笑容满面地安慰傻巴。人多嘴杂，听不清说的什么。

傻巴进了号子依然破口大骂，听声音还摔碗砸桌子。黑虎安慰了傻巴几句径自回了自己号，老朱把看热闹的犯人全骂走了才回号。除了傻巴之外，几个人的神情都不算太紧张，看来事情也不大。

正纳闷着，李刚捂着嘴笑着进来了。二亮问：“怎么回事？”

李刚笑着说：“傻巴打人了。”

“听谁说的？打谁了？闹这么大动静？”我笑着问。

“刚才我回来的时候听他们说的。二大的几个人头请虎哥和朱哥喝酒，傻巴也过去了。酒桌上二大三中的人头，吹自己CAO小孩屁股的事儿，傻巴最烦这个，掀了桌把那人打了一顿。”

二亮一听眼睛一亮：“二大三中的，是不是老东？妈的，那个王八蛋最好这口。去年的时候就闹过这事儿，有个刚进来的小孩，十九，被他弄去当小闺女CAO，孩子逼急了要上吊，让值班的看见给救下来了，事情才闹开。为这事儿二大的队长挨了好一顿骂，闹得西关风风雨雨的。后来那小孩给调炊厂去了，事情才算过去，到现在都说二大是兔子窝，哈！”

李刚最好热闹，一听二亮有料，赶紧了凑过来：“亮组，你跟那个老东认识？说说，说说！”

“咳，我哪认识啊。老西儿是二大调过来的，他知道。老西儿，你说。”祁二亮叫了几声，魏老西没动静。过去一推，才发现老西儿已经睡着了。祁二亮捶了他一拳，才把他打醒，揉着眼睛问什么事。

“说说二大那个老东。”祁二亮吩咐。

“怎么啦？”

“让傻巴打啦！”

“真的？”魏老西眼睛一亮，立刻精神起来了，“好！这才叫有报应哪！那个王八蛋净干缺德事，在外面是奸幼进来的，人家小闺女才八岁，判了十五个；在里面净CAO小孩屁股，吓得他们中队年轻点的天天提心吊胆的。”

“妈的，这种王八蛋也配进劳改队？”我忍无可忍地骂了一句，自己都被自己气乐了：劳改队里嘛人没有？

“谁说不是呢，不过这小子膀大腰圆，有的是力气，又有俩糟钱儿托门路。二大的人看他能镇得住才让他当了四犯。傻哥为嘛打他？”

“听说他是当着虎哥和傻哥的面吹他CAO小孩屁股的事儿呢。”李刚说。

“亮组，有创可贴吗？”小崽子嘴里叼着个苹果进了我们屋。祁二亮忙不迭地找出创可贴来递到小崽子手里，看看外面没人才小声问：“傻哥那儿，究竟是怎么回事？是因为老东的事儿打起来的吗？”老朱出去喝酒，小崽子必然在旁边伺候，找他打听是找对了人。

大概老朱要的不急，小崽子有心卖弄自己的见闻，索性坐下来，一边吃着苹果一边说：“可不是么？妈了个逼的，那个老东纯粹是个王八蛋。喝酒的时候还捏我屁股呢，呸！”小崽子狠狠吐了口唾沫，“酒桌上又说起他那些不要脸的事儿，朱哥最烦这些东西，虎哥脸上也挂不住，说了句‘少说两句吧’，那个老东酒盖脸儿，居然跟虎哥拍桌子，说虎哥‘你算老几’。傻哥当时就掀了桌子，一脚把老东踹了个王八脚朝天。”

“打的对！”我忍不住说了一句。

“可不是。当时二大几个和老东不错的就要上手。这时候得说虎……”小崽子朝门外望了望，才继续说，“得说虎哥，坐在一伸胳膊拦住了，说了句‘都坐着啊’，那几个没敢动。后来朱哥怕傻巴打出事儿，才过去劝劝。我们走的时候，老东那个王八蛋还躺在地上哼哼，喊不出疼来呢！行，别说了。”

小崽子的“别说了”，是因为老朱在号子里骂了起来：“死外面了？一个创可贴得明年拿过来是吗？”

小崽子一溜烟地出去了，大伙还意犹未尽地讨论着。祁二亮痛心疾首地感慨世风日下，连奸幼犯都能当西关的人头了。

“自打有西关，咱们这儿就是暴力犯的天下。当年市里面混的进一趟西关，那就好比大学生考上北大清华，不是提的起来的案子到不了这儿！”

李刚也点头：“这我知道，当年我老大全哥就是西关混起来的，跟得胜哥一个中队。出去给人看场子，一说西关出来的，没人不挑大拇哥。”

“对啦！”祁二亮得意地说，“想当年，就老东这种花案，什么奸幼的，强奸的，搞兔子的，耍流氓的，进来别说人头，鸟屁都轮不上他。咱西关还有一个，就是干净。别的监狱里面净有小伙子当兔子的，咱们这就不容这个！我们那会知道有当兔子的让人头知道，都得拿大蒜塞屁眼……”

祁二亮越说越热闹的时候，我看见星星正在口站着，端着满满一大盆热水。大概是二亮的话太糙，星星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我赶紧推了二亮一把：“行了，这么多小孩在，你不怕带坏了年轻人。”

“切，我带坏？他们这帮人比咱们坏多啦？不信他们都懂，‘要想混的好，先给大哥操’、‘要想混得肥，先和大哥睡’，对吧？”

“李刚，不揍他！”我开玩笑地打了二亮一拳。李刚笑着叫了一声“我先拿你当兔子吧”，扑上去跟祁二亮撕扭起来。魏老西也趁势参战，仨人扭成一团。我招呼着让星星放好洗脚水，小声对星星说：“别听二亮胡噙，劳改队里，嘛事儿都有。”

“嗯。”星星只是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