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两个女人坐在病床前,一个是骆子建母亲,一个是夏晓岚。知道骆子建枪伤住院,夏晓岚天天往医院跑,骆子建赶了几次不顶用,也就由她去了。听见门响,骆子建抬头,依旧瘦削帅气,脸色却比以前好了很多。兄弟间目光交错,眼里千言万语,胸中心潮起伏。看见冷军进来,骆子建母亲居然拖条凳子让冷军坐。老屋火并案,在本市早传得沸沸扬扬,骆子建母亲开始喜欢冷军,不管儿子是不是和他学坏的,一个人肯为了兄弟去舍命,也就不是个坏人。夏晓岚找个由头,拖着萧南母亲上街买东西,门静静带上,骆子建歪着头看别别扭扭拎着两筐水果的冷军。
“这不像你干的事。”骆子建憋着笑。
“我也就为会你干这事!”冷军放下手里东西靠坐到骆子建边上。
“没事了吧?”冷军把手搭在骆子建肩上用力一搂,鼻子竟然有些发酸。他兄弟活过来了。
“没事了。”骆子建揭开肚子上的胶布,一个铜钱大的枪疤。
“军哥!”骆子建扭头望着冷军,声音有点发颤。
“咋了?现在咋跟个娘们一样。”
“你是不是去找萧南了?”
冷军没有答话,给自己点支烟。
“出院后有什么打算?”冷军问。
“想去考个驾照,跑长途。”
“那多没前途,还是继续扛水泥吧。”
骆子建出院那天,去了几十辆车。锃亮的红旗打着蹦灯,后头跟着五辆中巴车,一串小面的。浩浩荡荡的车队驶过城区,交警以为来了什么大领导,一路绿灯放行。车队驶进小街,鞭炮足足响了一个小时,街坊们瞠目结舌。酒席从街头直摆到街尾,不收礼金,所有街坊家里几天没有开火。事情操办得井井有条,草包展示了惊人的管理能力。混社会就是这样,当你是只是小流氓的时候你就是流氓,当你是大流氓的时候你就是成功人士。街坊们啧啧赞叹,骆子建老实巴交的父母不知道该害怕还是高兴。
骆子建从交警队拿着驾照出来,一辆披着红绸的崭新东风卡车停在门口。冷军叼着烟斜靠在车头,穿咖啡色长摆皮衣,领口一圈貂尾,扁粗的金手链,胸口挂金牌,腰部别BB机,名牌白衬衣、裤线笔直的铁灰色西裤,锃亮的老人头皮鞋,头发用摩丝梳得丝丝不乱。这样的一套行头,套在一个农民企业家或一个包工头身上,怎么看都是一身铜臭的暴发户。冷军这样穿却很英俊,而且很歪。衣服本身并不歪,可被冷军套上去,就带着股俯视天下的野气。
那段时间是冷军的黄金岁月,唯一能和他抗衡的萧南亡命天涯,蔡老六、黄国明、四大金刚之流避之惟恐不及,其他正在拼打天下的少年更是视冷军为偶像。骆子建上去一拳擂在冷军胸口,把驾驶证递过去。
“行!以后也是有本的人了。”冷军一捅骆子建肋巴骨,骆子建怕痒。
“还是实习本。”
“实习本也是本。接着。”冷军一抛钥匙,骆子建接住。
“上车!我是第一个坐你车的人。”冷军一拉车门,上了副驾驶座。
“谁的车?”骆子建坐上驾驶座上,面对簇新的仪表盘有点慌。
“你的。”
“游戏厅的分红我替你花了,买了这辆车。”冷军看骆子建有点迷糊。
“行了,赶紧走,我还等着看你技术。”冷军催促骆子建着车。
“不怕我手潮?”
“走吧,死不了,就撞了能和你死一块,我也乐意。”
开卡车去“皇朝”吃饭的,骆子建算是第一人。九十年代初,皇朝是本市最豪华也是唯一的海鲜酒楼。一尾龙虾从海边运到内地再摆上酒桌,身价几十翻,那年月内地的普通百姓,吃生猛海鲜都是梦里的事。车在酒楼门口停下,一盘万响鞭炮噼噼啪啪炸响,张杰、钟饶红、欧阳丹青和机械厂一帮人迎上来。门口的迎宾看着卡车瞠目结舌,见是冷军一帮人,也不敢让他们停别处。
“哥!”欧阳丹青上去搂着骆子建往里走。
“发育的不错。”骆子建一拍已经比他高出半头的欧阳丹青后脑勺。
“净长个子不长脑子,大嫂说的。”欧阳丹青冲着钟饶红乐。
包厢门推开,暖风扑面,一盏硕大的水晶吊灯照着张二十人大桌,水晶吊坠晶莹璀璨,宽大的落地玻璃,掩映街道霓虹。
张杰给欧阳丹青倒一杯酒:“丹青,我替军哥敬你一杯。”张杰现在也是本市老大级别混混,能让他甘心情愿敬一杯酒的人不多。
“杰哥,你也折我。”欧阳丹青站起来。
“喝了吧,这么些年,哥哥们没怎么照顾你,净是你帮我了,说一个谢字都太单薄。”冷军望着欧阳丹青说。
欧阳丹青举杯一口闷了,又给自己倒满一杯:“哥,这杯酒,我敬你们的。喝了这杯酒,下一次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欧阳丹青神情暗了下来,家里已经帮他办好留学护照,过几天他就要去美国。
“丹青,在外头好好读书,我们离的远,也照顾不上你。念完了赶紧回来,还这么些哥哥们在家惦记着你。”钟饶红一直把欧阳丹青当弟弟看,突然说要走,眼睛潮了。
“嫂子,你放心,我一定回来,也就几年的事。”
“别听她的,爷们就该四处闯闯,在外头混的好就在那安家,回头给我领个老外弟妹回来。”冷军说。
“老大、子建哥,你们性子烈,我放心不下。杰哥,我没在的时候,你一定替我看着点他俩。”
“丹青,你放心吧。”张杰说。
“大嫂是个好人,哥,你要照顾好她。”欧阳丹青对冷军说。冷军拍拍欧阳丹青肩膀,钟饶红在边上眼圈通红。
众人沉默地喝酒吃菜。真情的年代,他们就这样各奔东西。北风浩荡地刮,一个老人从夜色里一路走来,衣衫褴褛,佝偻的背上压着沉重肮脏的尿素袋。垃圾桶揭开,老人一双乌黑的手在里面翻翻拣拣。一个饭盒掏出来,里面还有些剩菜剩饭,老人靠墙蹲下用手抓着吃。冷军透过玻璃,沉默地看着。第一次看见萧南母亲,是在法院。
萧南逃亡后两个月,法院公审一批犯人,里面有冷军认识的混混,那天冷军带着钟饶红去看了。被告席上一排穿黄马甲的犯人,杨阳、王露也在中间。杨阳一副元帅阅兵的样子,冲着旁听席的熟面孔微笑点头。王露脸色平静,一双大眼睛已没有以前的光泽,看见旁听席里一位老人,王露泪水涌出。
“妈!”王露喊。
“闺女,你受委屈了啊!我们萧家造的孽,怎么能让你来还。”老人俯到栏杆前,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想去摸摸王露的脸,庭警一把拦住。
“妈,你回去吧,不要耽心我。”才两个月没见,萧南母亲好像老了十岁,一条伤腿愈发瘸了。王露心如刀割,她不知道以后萧南母亲该怎么生活。
看守所在城外十里,老人瘸着腿一路问过去,几碗王露爱吃的菜在竹篮里用棉垫捂着。老人没有去过看守所,不知道里面可以随时探望。
管教干部说:“今天不是探望时间。”
老人说:“同志啊,我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你就让我见闺女一眼吧,看一眼我就走。”
管教干部说:“探望时间再来吧。”
老人说:“你行行好,替我把这些东西给我闺女吧。”
管教干部说:“这违反纪律。”
风在田野里打着旋,卷起枯叶稻草,天际夜色渐浓,吞没老人踽踽背影。乡间地头漆黑一片,老人渐渐走迷了方向。竹篮还在臂弯里挎着,伸手进去铝饭盒还有余温,老人从早上出来到现在滴米未进,又饿又冷,可她不会去吃,她要等下次探望时间送去给王露。一条水沟蔓延,夜色里闪着微弱的白光,看上去就象一条平坦的路,老人一脚踩上去,水寒刺骨。老人扒着田埂上的荒草土坷,田野里回响着一声声:“萧南……萧南……”远处村庄灯火零星,狗吠声声。
老人被救回去后大病一场,原来灰白的头发已是满头银丝,如果不是下角街一帮少年照料,老人也许已经入土。
审判长一声棰响,杨阳六年劳改,王露三年。
老人软倒在地,趴在地上咚咚磕头:“青天大老爷啊,王露冤枉的啊!冤枉的啊!你们为什么要关好人!?她是个好人呐……好人……我儿子作的孽,为什么要让她来还啊!你们抓我吧,我替他们坐班房!你们抓我吧!”哭喊声撕心裂肺,庭警围上去。
“妈!你不要这样!我没事的。我不在的时候,你好好照顾自己,等着我出来,要等着我出来啊……”王露抓着栏杆声声哭喊,法警使劲掰她的手腕。
“我操你们的妈!放开她!”杨阳被几名法警摁在墙上,使劲挣扎。
因为扰乱法庭秩序,事后杨阳被加刑一年。
王露劳改后,萧南母亲流落无依,开水车已经拖不动,卖香烟、茶叶蛋的小摊子被纠察队没收几次后,老人白天到菜场拣烂菜叶子,回去用白水煮着吃,晚上就出来翻垃圾桶。
“身上带了多少钱?”冷军问草包。
“几千块总是有。”草包说。
“给我。”
冷军拿钱下楼。
“等等。”冷军紧走几步追上老人。
“你是谁?”老人眼睛浑浊,脸上皱纹深刻。
“我是萧南的朋友,这些钱你拿着。”冷军把一沓钱塞到老人手里。
“你是个好孩子,我不能拿你的钱。”
“拿着吧,这是我还萧南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