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道真欲言又止,终究没有开口,吹熄油灯,反手关门,静悄悄的离开了房间。
她修习明镜倾城之术,对情绪的感知最为敏锐。徐佑虽然是大宗师,可当着最信任的人,并没有刻意的隐藏情绪,所以她清楚的知道这位外人看来无所不能的大将军,正因为即将实施的这个计划而感到痛苦,但是又不得不为。
这是生而为人的悲哀,想要超脱万物,无拘无束,皇帝做不到,孙冠做不到,徐佑也做不到。
隔日廷议,为征讨益州的将士叙功,别人都还好说,大将军府报上来,自有兵部一一核查后论功行赏,但关于徐佑的赏赐,再次引起了争议。
徐佑如今身为大将军、领军将军、开国县侯,官居一品,实在升无可升,赏无可升,依照尚书省的意思,只能封爵,可以跳过开国郡侯,直接升为开国郡公。
这是人臣最高的爵位,在谢希文看来,足够酬功了。
但,皇帝不同意。
他提出封徐佑为开国郡公,并在现有的官衔之后再加上录尚书事。
满朝哗然。
开国郡公是题中应有之意,可录尚书事,确定不是庾法护的戏谑吗?
录尚书事是一种加衔,设与不设,取决于皇帝的意志,地位极其显赫,权力更是极大,不必负责繁琐的具体事务,但可以参与朝廷任何谋议和决议,并代表皇帝对尚书省的一切事务进行总领。
说白了吧,徐佑如果以大将军加录尚书事,军权政权集于一身,就成为楚国实际意义上的宰相。
东汉章帝时首创录尚书事这个职衔,但大多是太尉、司徒、司空三公兼任,外戚和武将能够兼任录尚书事的,只有大将军何进。
徐佑偏偏又是外戚,又是大将军,怎能不让人联想到何进专权之事?
安休林不打招呼,突然给他加录尚书事,摆明了要对尚书省的权力进行调整再分配,首先触动的就是庾氏的利益。
庾朓身为尚书令,死死压制谢希文和陶绛一头,虽然尚书省的大权由这两位左右仆射掌管,但庾朓一日是尚书令,庾氏在尚书省的影响力就会永远存在。
门阀不争一时,只争一世,这种影响力会源源不断的渗透到朝廷的各个方面,为庾氏家族输送各种给养。所以,看似谢希文在尚书省说一不二,那是因为一方面有皇帝的支持,而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有庾朓暗中的首肯。
现在皇帝把徐佑这个庞然大物扔进尚书省,打破了皇权、相权和门阀三者间的平衡,属于不讲道理,也不讲正治,庾朓当廷提出乞骸骨。
尚书省是大,可也不能同时容下徐氏和庾氏这个级别,皇帝如果执意用徐佑,则庾朓必须辞官。
这不是他反弹激烈,核心利益坚决不能妥协,此时退一步,今后就只能一步步退到死地!
于是庾朓直接掀了桌子,逼皇帝重新考虑,他的统治究竟是需要徐佑,还是需要门阀!
按照庾朓对安休林的认知,他应该没有魄力和门阀翻脸,今日突然袭击,很可能是为了安抚徐佑,并挑起徐佑和庾氏之间的争斗。
看,不是我不赏你,是庾氏不让赏,要斗,和门阀去斗!
可出于所有人预料之外,安休林竟毫不犹疑的准了庾朓的辞官,并特旨加恩,封他为司空,看似尊贵无比,其实只是虚号,顶多俸禄多一些。
可是庾氏门阀,缺钱,还是缺粮?
这是羞辱啊!
庾朓随即离开太极殿,回府后痰气翻涌,不知是犯了脑梗还是心脏病,卧于床榻静养,从此不见外客。
有了前车之鉴,再无人反对皇帝的威权,廷议顺利通过,徐佑成为大楚立国以来首位录尚书事,长久以来重于军队、轻于朝堂的跛脚鸭病也终于治好。
两条腿走路,走得最快最稳!
庾府。
“中书令到底如何想的,怎么廷议时没有和阿父站在一起?要是他同样反对徐佑任录尚书事,主上怎么可能允准阿父乞骸骨?”
庾茂是庾朓的长子,他坐在床榻边,说话时隐含怨气,显然对柳宁的临阵脱逃十分不满。
庾朓倚着靠枕,脸色有点苍白,但看上去并不像病重的样子,他淡淡的道:“柳宁最近确实有些奇怪,好像在刻意的疏远庾氏,我猜测,很可能他私下里向主上承诺了什么,主上才敢选择这个时机拿尚书省开刀……”
庾朓猜的不错,徐佑的离间计终于起了作用,他用密信告诉柳宁,庾氏和六天关系紧密,柳宁由此心生忌惮,对庾氏也变得若即若离起来,甚至逐渐的掉转船头,开始向皇帝靠拢。
对门阀而言,唯有自己家族的利益最为重要,和庾氏结盟是如此,和皇帝结盟也是如此。
庾茂心口猛的一跳,低声道:“他会不会知道了我们和六天的关系?”
庾朓陷入沉思,过了一会,摇摇头道:“瀛儿在湘州时,顶多只是对六天睁只眼闭只眼,他们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从未真正参与其中,柳宁再神通广大,也不会查到我们身上。”
庾茂狠狠的道:“要我说,当初徐佑围剿酆都山时就不该置身事外,至少也要让风门暗中通知昙千早做准备,何至于全军覆没……”
“愚蠢!”
庾朓抓起手边的如意砸了过去,庾茂不敢躲,硬受了这一下,胳膊火辣辣的疼,忙道:“孩儿说错了话,阿父息怒!”
“徐佑那日召见段江北,威胁之意何等明显?若不是护儿果断,立刻下达了风信令,徐佑顺藤摸瓜,早把风门连根拔起,那时,才会真正的连累到家族……”
“是是,孩儿愚蠢,孩儿只是觉得我们资助六天这么多年,骤然毁于徐佑之手,心里不太舒坦。不过孩儿也知道,壮士断腕,该舍弃时必须舍弃,六天反正是我们用来牵制天师道和佛门的棋子,时至今日,它的生或死,都不会影响整盘棋局的走势……”
庾朓收了怒色,道:“这番话还算有点见识。昙千志大才疏,身为大天主,又有我们的支持,却始终没办法牢牢掌控住各大天宫,导致都明玉擅自在钱塘起事,其他几个天主也是各自为政,从那时起,六天对我们而言就不再重要了。何况这些年六天背着我们搞了那么多事,尾大不掉,灭了也好。你要记住,对我们重要的是风门,或者说明白点,对我们真正重要的,是风门追查了多年的天公神祝万方图……”
庾茂领会的点点头,道:“朱礼这大半年在冯翊郡的颌阳县共挖掘了三个地点,结果全都空无一物。阿父,会不会是朱智的推断有误?天公宝藏并不在颌阳?”
“朱智不是圣人,他的推断当然可能有误,只是那张天公图现在藏于内府的司库,总得想办法摹拓一份……你和黄愿儿接触的怎样?”
“这老阉奴倒是好说话,送的礼物也收,出来玩乐也来,但是不交心,油滑的很,我还不敢提藏宝图的事……”
“不要急,急则生乱!”庾朓闭目歇息了片刻,道:“李豚奴,你觉得可以收买吗?”
“李豚奴在宫里正得势,倒有可能接触藏宝图,但我听说他和徐佑是旧识,怕是收买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