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允儿怎么也想不明白堂堂一州刺史府的大太太,怎么就突然万念俱灰遁入空门。净了尼师见二人一脸的懵逼相,嘴角微微上扬道:
“二位施主有所不知,其实贫尼早就向往这佛门清净之地了。不过贪念过盛,为荣华富贵的睡梦所骗,痴迷了好些年罢了!”
“胡——”郑允儿赶紧改口,好奇地问,“净了尼师,这么说你压根就没有回娘家?”
“回了,当然回娘家了!”净了尼师摇摇头,口中兀自喃喃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贫尼从此没有娘家,亦无婆家,了无牵挂,孑然一身,好生——自在啊!”
江涛从这位净了尼师的声音里分明听出了绝望的调子,她的话让他不由地内心也恓惶不已。他不由地思量,人生在世重担在肩,哪能如此轻松就解脱了呢?
郑允儿见从前的胡大嫂竟突然间剃度出家,心中亦觉得甚是荒唐,她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她。
“二位施主,明日即为七月望日盂兰节。届时,嘉福寺照例要举行一场超度亡灵的大法会。贫尼心中别无他念,只是记挂着几位亡人,一位是万花楼里跳进黄河洗不净的秦姑娘,还有一位,便是冤死于金城大牢的郑老伯!”
净了尼师紧紧攥住郑允儿的手,继续表明自己的想法:
“贫尼想要趁着此次大法会,为他们的亡灵做超度,愿他们的魂灵进入西方极乐世界,不再煎熬!”
江涛听着这净了尼师的话,迅速瞟了娘子郑允儿一眼,只见她眼里蓄满了清泪。他突然有些想恨死眼前这个剃了头的老女人,可毕竟恨不起来。
郑允儿一想起年前冤死于大牢的老父,心如刀绞。两汪清凉凉的眼泪很快便蓄满了她的眼眸,哗一下溢了出来,接着便簌簌地滑下万丈深渊,最后——最后打在脚下厚厚的黄土之上……江涛仿佛感觉到脚下的土地晃了晃,眼前有些眩晕。
“谢——谢谢净了尼师!我——我能——做些啥哩?”郑允儿终于抽噎着说。
“阿弥陀佛,施主你别难过!贫尼只要你说说令尊的姓名与生卒年月时辰即可。”
净了尼师慈眉善目语气平和,声音中似乎带着一种天然的慈悲——是很耐听亦让人的心很快便能沉静下来的那种。
“阿爷郑氏名讳忠良,生于高宗上元元年未月朔日,卒于——卒于开元十一年子月卯日亥时。”
郑允儿慢慢地回忆着,一字一顿,如泣如诉。
净了尼师一笔一划将这些写在一张黄纸上,虔诚地念一声“阿弥陀佛”,便向着城东梵音渺渺的嘉福寺去了……
月光入户,小窗子的格子清晰地映在粗糙的墙壁上。
江涛想要搂住娘子郑允儿,给她痛苦的心些许的慰藉。她却转过身子搂着小公主月儿睡了,给了他一个脊背。
夜深人静,城里远远地传来了犬吠声。江涛越来越没有睡意,索性悄悄起身,溜下床榻,披了件衣衫蹑手蹑脚出门去。
皓月当空,夜色清凉如水。前面刺史府宅中小院子里隐约传来焦二的咳嗽声。江涛一个人站在小院里,恍若隔世的荒诞感受十分真切。要不是院子里斑驳的树影微微摇曳,隔壁屋子里海棠有规律熟睡的鼻息,他甚至会误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海棠的房门虚掩着,江涛轻轻推开进去,点上油灯,借着黄晕的灯光瞧着爱妾。海棠真美,可他不忍心打搅她的美梦。
“海棠,哥哥对不住你!”他只在心里默语,“我知道为人妾的不易,可你与榴花仍然厮守在这个清贫的家里,与允儿和睦相处,帮着我和允儿辛辛苦苦带月儿干家务,没有一点怨言。谢谢你!”
江涛小心翼翼爬上床榻,亲了她一下,便又原路退下,守着孤灯面壁抄起他的宝书来。
《张氏木经》已经抄到了最后几面,一想起要将此书的原件献于大唐工部使之流芳百世传承千秋造福万代,他便不觉加快速度,奋笔疾书了……
什么时候与床榻平行的,江涛自己都不记得了。天麻麻亮时,他猛地惊醒,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耳房的床榻上,这是平日里海棠与榴花俩的卧榻。
“海棠与榴花呢?我昨晚咋睡在这儿?”
江涛寻思半晌,才突然记起榴花在车厂住了,昨晚自己半夜里跑到海棠的屋子里来抄书。他一骨碌翻起身,跑到隔壁屋子一瞧,才发觉海棠躺在允儿与月儿的床榻之上去了。
“这个海棠,还挺机灵的哦!”江涛在心里暗笑道。
一大早,郑老二领着小西子来到了妹夫江涛家。小西子说郑老伯有恩于他们姐弟俩,于情于理小东子都得去上坟,对此大家都没什么可说的。海棠却主动提出留在德化坊的宅子里看家,江涛与允儿安顿她轻易不要给陌生人开门。
太阳冒花时,郑老二骑一匹骏马,江涛赶起马车载着允儿与月儿还有小西子紧随其后,出了衙门,一溜烟直奔城门而去。
天气很好,城里骑马赶车步行出去上坟的人络绎不绝,可江涛的心情依旧有些沉重。小江月在车厢里显得异常激动,蹦蹦跳跳闹得不可开交,郑允儿哪里还顾得上伤感。
出了城门,郑老二本想打马去金城关那边叫上小东子。没想到小东子早已骑着从金城关孔校尉营帐里借来的军马,等候在城外多时了。他的怀里抱着一堆祭品,除了纸糊的金银锭子,还有一瓮老酒。
江涛心中甚为欣慰,相信小东子这个感恩图报的徒弟将来会有大作为。马车停稳了,小东子向师父江涛以及准姐夫郑老二打了声招呼,便将头探到车厢同师娘允儿与姐姐小西子说了几句话。他真是个有心的孩子,还特意用木工角料给小江月做了个木偶小狗的玩具,小江月爱不释手。
到了八道湾,江涛停下车子来。离砖场不远了,他本想拐进去见见师父,了解了解砖窑运转的情况,又怕耽误时间,所以只是站在车辕上眺望了一番。
多么熟悉的地方,上坡上绿草悠悠,山湾湾里青烟缭绕。江涛像一只猎犬,用鼻子嗅着这里的气味,柴香扑鼻,隐隐约约还能嗅到砖土被烧熟的味儿。
等回来时在进去瞧瞧吧!江涛如此作想,又大马车朝南山岔前进了。
郑老大家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俩大胖小子吓得一个劲往他们娘亲的怀里钻。郑允儿凑过去同大嫂王巧儿交流起育儿的经验,小西子也凑在一旁认真地听着。
大娘好久没见外孙女江月了,亲昵地抱在怀里逗她玩:
“我的宝贝疙瘩越长越丑,丑死人咧,丑死人咧!月儿还认得外婆不?”(按照南山岔人的习惯,小娃娃不能说“心疼”,要不不吉利,见了只能说反话“丑死了”)
要不是中元节来上坟,一家人难得能有机会团聚,反而显得其乐融融,伤感暂时被冲淡了。小西子帮着大娘烧了一锅香喷喷的野菜糜子粥,一家人吃后便准备到后山梯田给郑老伯上坟去。
大娘说小孩子不宜去坟地,便将月儿留下,自己领着看圈里的牛羊猪鸡,江月倒也因为稀奇,同外婆玩得高高兴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