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张几案围着模型摆了一圈,小几案上放好了餐具与酒碗,并各置一壶酒,一只蒸全鸡,几案下各置一张圆圆的蒲团。
“请——”
“请——”
一番谦让后,各位大人入席坐定(大家应该明白,这种几案前面没有胡床或者椅子,“坐”也就相当于跪下并直起身子)。秦可儿坐在了秦童宝的一侧。
祁森大人首先提起自己眼前的酒壶,斟了满满一碗,什么也没说,双手举着这碗清冽的酒酿,恭恭敬敬地置于城郭模型的正前方。
诸位大人什么话也没说,都默默退后一步,磕头作揖。秦童宝一看这架势,也不禁退后一步,向着这袖珍的城郭磕了三头。
祁森等他行完大礼,缓缓开口:
“诸位大人,你们知道本官为何先给眼前的‘城’敬那碗酒吗?”
他用目光同各位短暂对视交流,最后停留在了秦童宝秦郎中那里:
“在本官看来,城者,诚也,非唯土筑之城,头顶三尺若有神灵,心诚则灵;城者,亦承也,上承青天白日之昭昭。秦大人,你说呢?”
秦童宝身为户部度支司郎中,也非等闲之辈。一瞧祁森大人这仪式,再听他这一番高论,“项庄舞剑志在沛公”的意思就再也清楚不过了。
他心里暗自惊叹:祁大人啊祁大人,这里虽没有刀光剑影,没有杀气腾腾,不是鸿门宴,但是胜于鸿门之宴。这城,还是城府的城呢,你的城府也够深的了!
秦郎中如此作想时,只见祁森大人盛着满满一碗酒,来到了他面前。
“秦大人,本官钦佩你秉公办事、调度资财的情怀与才干。没有大人您的胸襟,这城恐怕是立不起来的!听说蜀地有个姓李的年轻人,有两句诗流传甚广,诗曰‘土扶可成墙,积德为厚地’,说得多好啊!”
祁大人将胳膊一伸,那满满一碗酒在秦大人眼里由碧波荡漾一下子变成了波涛汹涌。“咕嘟咕嘟咕嘟——”,他干了。
秦郎中亦端起眼前秦可儿斟满的酒酿,瞅了一眼晃动着、严重变了形的、自己的影子,一饮而尽。
祁森大人微笑致意。
匠作少将孙本方、直方司南宫图也端起各自眼前盛满的酒,向秦郎中表达钦佩之意。南宫大人还说,等夯筑起这雄伟的兰州城,大家伙一定会到圣上面前为秦郎中请功。
随后,江涛也满了一碗酒,来到秦大人面前,表达钦佩之情。不过他的手颤抖得厉害,自己的影子在白瓷大碗里被抖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
江涛手抖,不是因为怕秦大人,而是他瞥见秦大人身后的可儿,一直在注视着自己。那女子纯净的眼眸里,贮满了柔情,与无奈……
祁森大人导演的新版《鸿门宴》已于昨晚悄悄上演。天一亮,现实版的《愚公移山》又在城郊西山继续演出,场面十分十分地壮观。
“土行孙”领着仨徒弟,老早来到西山脚下指导民工挖取作操红黏土。经过晾晒、研磨、过筛等工序,再将其用牛车运送到施工地附近,同砂土和匀,以备夯基之用。
劳力多,工具少,伙食差,怨气大,民工们变着法子消极怠工。负责监工的衙役与军曹们先前大呼小叫,气焰嚣张。可昨日那位倒霉的军曹差点鞭打了祁森大人被处理的事件已经发酵,消息传遍了营地。甚至以讹传讹,很多人说虎校尉确实将那军曹喂了蕃犬。想一想都令人毛骨悚然,哪还有军曹干鞭笞这些个苦力?
“土行孙”师傅能耐再大,一个人也奈何不了这座山丘。可他爱土胜过一切,带着几位干活诚实的攒劲后生一镢头一撅头往下挖土。
一部分人消极怠工,绝大多数人都想着快点干活,争取早一日完工,以便下个农忙季能够回家收庄稼。服劳役是大唐每个成年男子必须要尽的义务,天经地义,这点认识水平大家还是有的。
工具不够,大家轮流干。几日来,西山东北角也被挖掉了不少的一块,就像是根萝卜被削掉一片。果然不出孙本方所料,这座山丘的土深处粘性更大。
高手在民间,这话不假。苦力中有个年龄稍长的人,叫白胜红,家住东皋里以南兴隆山下的西坡里,是风水大师李淳风徒弟的徒弟的传人。此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刚来挖山时就悄悄告诉旁边的人不要在西山东北角开挖。可凑巧的是,“土行孙”孙本方偏偏从东北角开挖了。
掰指头数一数,今日已经是挖山的第七天了。巳正已过,春光灿烂,工地上的劳力们饿得肚子咕咕叫,有气无力地躺在树荫下乘凉。仆役和军曹们也觉得困乏无力,只要长官没来,他们就懒得吆喝。每个人都觉得全身困乏无力,沉默不语呆呆地望着几个年轻后生挖土。
“咔嚓——”
一位后生的铁锹触到了土里的石块,铁锹被蹭出了个大缺口。真是倒霉透顶,如此一来,那后生今日的活白干了,不给记功,服役期限顺延一日。这是人尽皆知的土政策。
只见他一脸愤怒,扔掉铁锹,徒手刨起了土。他要将这可恶的不长眼睛的石头刨出来砸个粉碎,以解心头之恨。
“啊呀——有死尸!”
那后生刨着刨着突然一声尖叫。
听他这么一喊,所有的人都像受惊了的马驹,耳朵竖了起来,围将上来看稀奇。
刨土的后生将两只黏黏的手悬在半空,全身发抖。
大伙都怯怯的不敢近前去看,只有白胜红从容不迫,上前查看。白先生道:
“嗨,大伙别怕,不就是一太岁吗?”
“什么?太岁!咱们太岁头上动土了,必有灾殃啊!这可如何是好?”
有人这么一说,大家都吓得不知所措。有人赶忙仰起头看天空的太阳会不会掉下来,还有人担心身后刮来妖风,多数人则跪倒在地朝着挖出太岁的方向连连磕头,嘴里不断祷告着,乞求太岁大爷饶恕自己和家人。
白胜红一边用手刨着土小心翼翼填回去,一边念着没人能够听得明白的咒语。他命令几位军曹赶快道营帐去拿他的道袍和木剑等做法用的物品,军曹们应声而去,仿佛这会儿白胜红是他们的领队一般。
石小玉像只野兔迂回着往半山腰爬,气喘吁吁地告诉师傅“土行孙”:
“师——师傅,不——不好了!”
孙本方问小玉山下发生什么事了。小玉大口大口呼吸着,利用呼吸的间歇抢着蹦出几个字来:
“太——太岁——”
这下“土行孙”师傅总算听明白了,他说:
“别怕,小玉,跟着为师下山看看。”
师徒二人一跌一撞遛下了山坡,只见民工们跪了一大片,都朝向白胜红所在的山脚连连拜着。